“你们的路还长,日后必会面临无数抉择。切记,莫要被眼前的‘得’迷了心窍,要时时自省,问问自己,这‘得’的背后,需要付出什么?这‘得’,是否是你真正想要的?是否值得你付出那些‘舍’的代价?若代价过大,远超所得,那便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果断‘舍’了它!”
“明姝,你当初舍了画笔,选了算盘,坚定地走了下去,如今看来,这份‘舍’,换来的是你安身立命的根基,是握在手中的踏实。这便是你的‘得’。很好,继续走下去,莫要回头,也莫要被旁的事物轻易动摇。”
“澜曦,”她又看向徐澜曦,眼神温和了些,“你心性纯良,但也要学着明辨取舍。画之一道,贵在专注与坚持,亦贵在懂得放下。有些笔触,该舍则舍;有些意境,强求不得。心中清明,才能笔下无尘。”
穆明姝胸中翻涌的委屈、震惊、羞愧,在这番箴言中,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领悟。
徐澜曦也若有所悟,眼神更加明亮。
虞蓁说完,眉宇间那份深重的疲惫再也掩饰不住,她微微向后靠了靠,倚在冰凉的竹壁上,阖上了双眼,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乏了。”
穆明姝和徐澜曦立刻起身,恭敬行礼:“是,师父。弟子告退,师父请好生歇息。”
“嗯。”虞蓁没有睁眼,只轻轻应了一声。
片刻后,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春日正好……莫要辜负了这韶光,多出去走走看看。”
“谢师父提点。”两人再次应声,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听竹小筑,轻轻带上了门。
走出几步,带着草木清香的风迎面吹来,穆明姝才觉得胸口那股憋闷稍稍散去。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竹门,眉头却微微蹙起。
师父方才那番教诲,字字珠玑,发人深省。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师父最后对父亲杨庆霄那番激烈的指责,似乎还藏着什么未尽之意。
那份深入骨髓的厌恶,真的仅仅是因为盛名带来的无穷麻烦和恐惧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心里,隐隐作痛。
“怎么了?”徐澜曦见她驻足回望,轻声问道。
“没什么,”穆明姝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暂时压下心头的疑虑,脸上重新挂起浅笑,“只是觉得,师父今日真的累了。”
两人沿着青石板小径往院外走,刚绕过一丛茂密的翠竹,就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着兴奋的轻呼声:“小姐!小姐!快来看呀!”
是穆明姝的贴身丫鬟半夏。
只见她正蹲在院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柴垛后面,眼睛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探着头往里瞧。
穆明姝和徐澜曦对视一眼,走了过去。
“看什么这么稀奇?”穆明姝问道。
“兔子!小白兔!”半夏激动地压着嗓子,指着柴垛下一个用破筐和杂草简单围起来的小窝,“一窝呢!毛茸茸的,可小,可可爱了!”
穆明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几只还没巴掌大的小兔子挤在一起,雪白的绒毛,粉粉的长耳朵,红宝石般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外面,确实惹人怜爱。
但徐澜曦的眉头却立刻皱了起来:“兔子?师父这里怎么会养兔子?”
她太了解虞蓁了。
师父性子清冷孤高,最喜清净,连鸟雀偶尔在窗外喧闹几声都会让她不悦。
这样毛茸茸会到处跑还会吵闹的小动物,师父是绝不可能允许养在自己清修之地的。
徐澜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师父从不喜这些活物吵闹。这兔子……怕不是师父养的。”
“那会是谁的?”半夏好奇地问,“难道是附近农家小孩偷偷放这儿养的?我听说虞真人常备些糖果给来玩的孩子们。”
徐澜曦想了想,觉得这个推测比较合理:“许是吧。师父虽然面上冷,但待山下的孩子倒有几分宽容。孩子们偷偷把兔子藏这儿,也是有可能的。”
正说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杂役妇人韦婶,从旁边的杂物房里走了出来。
半夏立刻跳起来问道:“韦婶韦婶!这柴垛后面的小兔子是咱们观里的吗?谁养的呀?”
韦婶是个实诚的妇人,见她问了,便擦了擦手,憨厚地笑了笑:“哦,那个啊。不是观里的,也不是小孩放的。是虞真人的一位朋友寄放在这儿的。”
“朋友?”穆明姝和徐澜曦都愣了一下。师父还有朋友会来拜访?还寄养兔子?
“是啊,”韦婶点点头,“前几日来的那位,看着挺魁梧的爷们儿。说是进山打猎,逮着了一窝野兔子。大的那只当场就剥皮烤了吃了,剩下这几只小的,嫌肉少,扔了可惜,就提溜过来,说先放在虞真人这儿养着,等养肥了再来拿回去吃肉。”
韦婶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什么?”徐澜曦的丫鬟紫嫣跟在后面,一听这话,眼睛瞪得溜圆,失声惊呼,“吃兔子?这么可爱的小兔子,是养来……吃的?”
她看着柴垛里那几只小白团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简直无法接受。
半夏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噌”地亮了,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还咂巴了一下嘴:“红烧兔肉?还是烤的?听说可香了!”
她舔了舔嘴,一脸向往地看向穆明姝,“小姐!咱们府上的大厨会做烤兔肉不?肯定比山里烤的香!”
穆明姝看着自家丫鬟这副没心没肺的馋猫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伸手,宠溺地轻轻捏了一下半夏圆润了不少的脸颊:“馋猫!就知道吃!行行行,明日回去就让人给你做!管够!瞧你这出息!”
“小姐最好了!”半夏立刻眉开眼笑,抱着穆明姝的胳膊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
自从跟着穆明姝回到杨府,这丫头算是掉进了福窝里。
再不是以前那个在昭平侯府小心翼翼,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可怜了。
杨府家大业大,穆明姝对这个救过自己又忠心耿耿的小丫鬟格外优待。
不仅吃穿用度比照半个小姐,还专门请了师傅教她习武防身,又请了女先生教她读书识字,甚至还让她跟着府里的花匠学侍弄花草,跟着厨房的师傅学几手厨艺。
半夏性子活泼开朗,嘴又甜,手脚也勤快,短短半个多月,就跟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混得极熟。
小脸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一圈,气色红润,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被娇养出来的水灵劲儿。
穆明姝看着半夏无忧无虑的笑脸,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考量。
她并非一味娇惯。是在“放养”,给半夏最好的条件,让她尽可能地去接触、去学习、去见识,让她在安全的环境里自由地成长,摔倒了也不怕。
她希望半夏能长出自己的翅膀,而不是永远依附在她身边做个丫鬟。
等半夏再长大一些,性子更稳,见识更广,本事更多了,穆明姝会给她选择的机会。
是认作义妹,给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还是资助她一笔本钱,让她去做点自己喜欢的小生意,有杨府做靠山,自立门户。
无论哪种选择,都比一辈子为奴为婢强上百倍。
只是现在,半夏还太小,心性未定。
穆明姝选择像对待一个天真懵懂的妹妹那样,纵容她、宠爱她,让她尽情享受这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看着她吃得开心,玩得开心,学得开心,穆明姝心里也踏实。
“走吧,”穆明姝拍了拍半夏的头,又对徐澜曦道,“师姐,我们也该下山了。”
徐澜曦点点头,目光又不自觉地瞥了一眼那柴垛后的小兔窝。
师父的朋友会是谁呢?师父竟然从未对她这个亲传弟子提起过此人来访……
一丝淡淡的疑虑,像羽毛般轻轻扫过徐澜曦的心头。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师父向来清冷独行,有些不愿为人道的故交旧识,似乎也说得过去?
她很快便释然了,将困惑抛在脑后,跟上穆明姝的脚步,沿着蜿蜒的山径向下走去。
半夏蹦蹦跳跳走在前面,一会儿揪片树叶,一会儿又去追只蝴蝶,嘴里还哼着小调,时不时回头问一句:“小姐,咱们中午吃什么呀?烤兔肉真的明天就有吗?”
那副满心满眼只有美食的模样,看得穆明姝和徐澜曦都忍不住莞尔,心头的阴霾也淡去了不少。
快到山脚时,徐澜曦看了看天色,提议道:“师妹,时辰不早了,不如就在山下用午膳吧?我听说前头官道边上新开了家‘桃源饭庄’。虽是新店,但风评甚好,尤其几道山野小炒和河鲜,做得极是地道。离这儿也近,坐车过去,怕是不足两刻钟就能到。”
穆明姝略一思忖,便点头应允:“也好。省得再奔波回城。”
她行事向来谨慎周全,目光扫过自己身后跟着的两名健壮侍卫,以及寸步不离的武婢岸芷和汀兰,再加上徐澜曦那边也带着护卫和丫鬟紫嫣。
这护卫力量,应付寻常状况绰绰有余。
在城郊这不算偏僻的饭庄用个饭,安全上应当是无虞的。
“就去尝尝这桃源饭庄。”
一行人下了山,早有杨府宽大舒适的马车在山脚等候。
穆明姝和徐澜曦上了车,半夏和紫嫣跟在后面一辆小些的马车里。
车夫扬鞭,车轮辘辘,沿着平坦的官道,不多时便瞧见了那挂着崭新“桃源饭庄”招牌的二层小楼。
楼前空地宽敞,停着几辆普通车马,饭庄门口飘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马车刚在饭庄门口停稳,穆明姝搭着岸芷的手刚下车,脚还没站稳,就听见后方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七八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正前后簇拥着,朝着饭庄的方向疾驰而来。
车夫吆喝着,气势颇足。
徐澜曦也下了车,顺着穆明姝的目光看去,待看清打头那辆马车上的徽记时,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不是……雯琴家的马车吗?”
穆明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卫雯琴?”
她之前可是明明白白拒绝了这位户部尚书千金的邀约,如今在这郊外新开的饭庄门口“巧遇”?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不动声色地侧头,对紧跟在身后的武婢汀兰低声吩咐了几句。
汀兰会意,点了下头,身形便悄然隐入饭庄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
此时,打头那辆最为奢华的马车车门打开。
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在丫鬟搀扶下率先跳了下来,正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郑诗莺,卫雯琴的闺中密友。
她一下车,目光就四下张望,很快锁定了站在饭庄门口的徐澜曦,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挥手招呼道:“澜曦姐姐!好巧呀!”
紧接着,卫雯琴本人也从同一辆马车上优雅地走了下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的云锦襦裙,发髻高挽,簪着点翠步摇,端庄中透着精心修饰的华贵。
一下车,目光便直接越过徐澜曦,落在了穆明姝身上,笑容温婉得体:“穆小姐,澜曦,真是好巧,竟在这里遇上了。”
徐澜曦见到好友,脸上也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迎上去两步:“雯琴,诗莺,你们怎么也来这里了?”
卫雯琴笑着解释道:“今日不是陪我二哥去城外大悲寺上香祈福嘛,盼着他春闱能高中。喏,二哥也来了。”
她话音未落,一个气质温润的年轻男子也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正是卫雯琴的二哥,刚刚参加完春闱的举子卫哲浔。
他面带微笑,举止斯文,对着徐澜曦和穆明姝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
然而,这还没完。
紧跟着卫家兄妹下车的两人,让穆明姝眼底的冷意瞬间凝结成冰。
楚明钰!
还有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楚誉衡!
楚明钰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脱俗,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衣裙,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目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