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焕推开家门时,一只水晶花瓶正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在玄关墙壁上炸开无数碎片。
“你这个不孝子!你是要气死我和你爸爸吗?啊?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上天?”
母亲愤怒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程焕弯腰拾起一块较大的碎片,上面还粘着一枝折断的白玉兰。这是母亲最珍爱的花,平时跟宝贝似的放在客厅里,现在却折断了……看来这次事态确实严重。
“妈,我回来了。”程焕走进客厅,故意拔高音量。
眼前的场景比他想象的还要混乱。弟弟程淮直挺挺地跪着,白衬衫皱得像腌菜,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母亲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精心盘起的发髻散落了几缕,显得苍老了许多。
程焕进来的时候,事情刚过去一个段落。母亲转过头去,抬手擦掉眼泪,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并不温柔的一面。
“妈。”程焕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发生什么事了?闹得这样严重?”
母亲抽泣着,恨铁不成钢地望了程淮一眼,“你问他!伍家那边请柬都印好了,他忽然说要退婚!伍小姐哪点配不上他?家世好,学历好,人又乖巧又漂亮……要不是因为两家老人有交情,要不是伍老爷子还讲信用,你以为这样的好事能轮到他?他倒好!不知道感恩,还嚷嚷着要退婚!退婚?!他哪儿来的脸?”
程焕听见这件事,眉心也凝重地蹙起来,“小淮,妈说的是真的吗?”
“……”程淮只是跪着,虽没说话,但浑身犟骨。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况且你和伍小姐的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前面商量的时候你不说,怎么临门一脚反而反悔了?小淮,别闹了,你看妈的眼睛都哭肿了。”
“……”程淮依旧跪着,一言不发。
他什么都不说,反而代表了他的态度。
程母差点被气晕过去,这么僵持下去不是个事儿,程焕心疼母亲,也心疼弟弟。便道:“妈,您先回房间休息吧,我跟小淮谈谈。”
程焕向来稳重,打小程淮就听哥哥的多,听父母的少。加上他现在的职业是警察,劝人这种事都是他手到擒来。
程母也确实累了,便叹了口气,起身回房间了。
等母亲的脚步声消失,程焕才走到弟弟面前蹲下,“起来吧,地上凉,还打算一直跪着?”
程淮抬头,“哥,我是认真的。他们不同意,我就跪到死。”
“……”
他一抬头,程焕才看见他额角的伤口,“怎么回事?受伤了?”
程淮没什么表情,好像伤不在他身上,“爸用藤条抽的。”
程焕从抽屉里取出医药箱,拿出碘伏棉签给他擦拭额角的伤,“你少夸张了,从小到大,你哪次闯祸,爸舍得打你了?不都是训斥几句?我看这更像是你自导自演的苦肉计。这伤口很细小,很像水晶花瓶的碎片划破的。”
“……”
他是干警察的,洞察力和推理能力都是一流。
只需要稍稍动动脑筋,就能把程淮那点小把戏全部洞穿。
被他戳穿,程淮也不恼,绷紧了脸,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一副赌气的模样。
“所以。”程焕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为什么忽然要退婚?去年伍小姐回国时,你们不是还一起吃了顿饭?回来妈问你怎么样,你说还好。就算是今年两家人谈起婚事,说要订婚的时候,你也没异议。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让你这么跟爸妈硬刚?”
程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的确挺好,很优秀。但是……”
“但是什么?”
“我不喜欢她。”程淮突然提高音量,又迅速压低,“以前没觉得有什么,反正圈子里不都这样吗?今天你跟我联姻,明天你跟我联姻,都是为了家族的繁荣昌盛,强强联手。可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耳尖却先红了。
程焕眸光一闪,慢条斯理地拧紧碘伏瓶盖,“遇到喜欢的人了?”
“……”程淮仿佛一个箭靶子,被利箭一下击中红心。
他垂下眼眸,闷闷道:“我又不是你犯人,别用这种审犯人的架势审我……”
程焕将医药箱收拾好,放回到原位上,然后在沙发坐下,轻叹了口气,“小淮,不要冲动……”
“哥,我没冲动,这次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想过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坟墓,我不能把伍小姐的余生都葬在这个坟墓里。或许我现在说退婚,会很折双方家长的面子,可是我不想等到以后后悔。”
程焕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平淡地赘述一个事实,“爸妈不会同意的。就算你退掉了伍家的婚约,你喜欢的那个人,也绝对得不到爸妈的认可。”
“我暂时没有想那么多……”程淮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订婚。在订婚之前,在所有的请柬散出去之前,现在做的一切,都叫及时止损。好不好的,也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真闹到结婚边上再反悔,那才是大逆不道!”
“…………”
“你的歪理还挺多。”
程淮道:“我这不是歪理,我这是自己总结出来的真理。哥,从小到大我有什么心事都跟你讲,你也最能理解我,总是站在我这边。这次,也是一样的对吗?”
“你小子……”程焕将他心里那点小算盘都洞穿了,“想让我去做爸妈的思想工作,门都没有。”
“哥……”
程焕起身,“小淮,这件事不仅仅关乎到两家的关系,还有生意上的往来。这些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退婚,两家闹翻,带来的会是什么后果,你也应该心知肚明。如果是别的事情,我或许会站在你这边,但是这一次……我选择站在爸妈那边。”
程淮闻言,眼底的那点希望如星星之火,噗嗤灭了。
程焕走过来,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也不是小孩子了,别总让父母操心。”
——
晨光之家的洗衣房里飘荡着柠檬洗衣液的味道,温久踮起脚尖,将最后一件床单晾上铁丝,阳光透过湿布料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她在庇护所已经住了三天,短短三天,都快让她忘了之前受到的苦楚。
“小久!”厨房传来林姨的呼唤,“快过来尝尝曲奇饼,刚烤好的。”
温久擦擦手,小跑过去,途中被正在拖地的张姐拦下,往她嘴里塞了颗水果糖。
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温久的心里也甜甜的。
厨房里挤了五六个人,围着刚出炉的曲奇饼干,有说有笑。
苏玲——那个被丈夫打断三根肋骨的中学老师,正在往饼干上挤奶油。
“给我们的小哑巴做个特别的口味。”她笑着将最大的一块递给温久,奶油都快堆成小山的形状,顶端缀着一颗樱桃。
温久双手接过,眼睛弯成月牙。她小心地咬了一口,奶油沾在鼻尖上,引得众人哄笑。
她却双眼明亮,好像吃到了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一个劲地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又引得众人哄笑作一团。
“咱们给小久大打扮打扮吧?”苏玲忽然提议,“她这么漂亮,整天穿捐赠的旧衣服多可惜?”
温久摆摆手,想说不要,可是她的手刚伸出去,还没来得及摆,就被拉进了公共浴室。
女人们翻出自己的化妆品和饰品,还有各种各样的新衣服,她们把温久围在中间,给她捯饬,给她化妆。
可温久实在是太瘦了,这群女人中,没有人的身形能瘦得跟她一样。拿出来的衣服,也无一例外全都小了。
“我这有一件。”苏玲拿着一条淡蓝色连衣裙走过来,“这是我女儿送我的生日礼物,太小了,我一直留着压箱底了。给小久穿正好。”
裙子像流水般滑过温久的身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线。女人们围着她又惊又叹,苏玲看了她半天,随手拿起一个珍珠发卡卡在她鬓角,总算满意地勾唇,“嗯,这下才对了!”
“转个圈看看!”
众人退开一点点。
温久有点不好意思,可看着大家满怀期待,她又不想让她们失望,便腼腆地转了一圈。裙摆转起来,很好看。
“小久真好看!”
“小久好像一个天仙哈哈哈!”
“小久这么漂亮,以后就该这么穿,我们以后给小久攒钱买衣服吧?”
“好啊好啊,争取每个月都给她买,这样她就一直有新衣服穿了。”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热火朝天的。
温久被她们围在中间,这是她自父母去世之后,第一次在陌生人身上感受到温暖和爱意。
而这些人,却是和她一样,都被生活所逼迫,才沦落至此。
明明是一群身心都破碎的人,可她们聚在一起,却亲手将一颗颗支离破碎的心重新缝合起来。
温久看着她们,眼角湿湿的,她吸了吸鼻子,余光扫过窗户外面,忽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色西装,挺拔如松的站姿,还有那张冷漠深沉的脸,一双摄人魂魄的眼——顾司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