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碎雪,像一把把锋利的沙砾,抽打着颠簸的马车车厢。
车轮碾过冰辙,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在丈量着这条通往未卜前途的漫漫长路。
车厢内,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通红,将一室的空气都熏得暖融融的,却驱不散刘雨兰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她手里攥着那方刚绣好的“平安”符,指腹在粗糙的布面上反复摩挲,符里塞满了从温泉庄佛堂求来的艾草和香灰,她总觉得还不够,又从自己的包袱里摸出一件新做的狐皮手捂,小心翼翼地盖在符上。
“也不知平安那边冷不冷,这手捂里的白狐狸毛,最是暖和不过。”刘雨兰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满车的神佛祈祷。
何青云将一杯温热的姜茶递到她手里,茶汤的暖意透过青瓷杯壁传过来:“娘,您放心,平安那孩子,看着温和,骨子里却比谁都犟,他认准了的事,再大的风雪也压不垮他。”
李重阳在一旁用小刀削着一只冻梨,闻言抬起头,眼底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青云说的是,平安如今是汉寿县的父母官,是上万百姓的主心骨,他不会倒下的。”
他将削好皮的冻梨切成小块,用银签插了,递到何远星嘴边:“吃口甜的,润润嗓子,到了汉寿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车队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耽搁。
他们知道,御史台的官差快马加鞭,脚程定比他们这载着家眷的马车要快,他们必须抢在御史做出定论之前,回到汉寿县,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的战场。
第五日傍晚,当汉寿县那斑驳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城门口戒备森严,十几名穿着崭新铠甲、手持长戟的禁军士兵分列两旁,胸前绣着的“御史台”三字在夕阳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绯色官袍、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
“是御史台的林大人,”李重阳的脸色沉了沉,他认得此人,“林御史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油盐不进,只认律法和证据,三皇子派他来,怕是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何青云的心也跟着一紧,她知道,这意味着他们没有任何空子可钻,所有的辩解都必须建立在铁一般的事实之上。
他们的马车刚到城门口,便被禁军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李重阳亮出安阳王府的令牌,沉声道:“京城聚香居东家,奉安阳王妃之命,前来汉寿县采买土产。”
林御史闻言,从队列中缓缓走出,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李重阳和何青云身上扫过,语气平淡无波:“本官乃御史台左都御史林铮,奉皇命前来彻查汉寿县令何平安贪赃枉法、与民争利一案。二位既是何平安的亲眷,便一同回县衙听审吧。”
他显然早已查清了他们的身份,连掩饰的机会都不给。
马车驶入县城,街道两旁的景象却让何青云等人愣住了。
不过半月未见,这里竟已换了天地。
原本坑洼泥泞的土路,已被一条宽阔平整的青石板路取代,足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
街道两旁,那些曾破败不堪的屋舍被修葺一新,虽然依旧简朴,却都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连成一片温暖的火海。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街上竟有了几家新开的铺子,米铺、布庄、铁匠铺……虽然门庭冷落,却也给这座死寂的县城添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
“这……这是汉寿县?”刘雨兰看着窗外的景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车队在县衙门口停下,迎接他们的,不是惊慌失措的百姓,而是一个早已等候在此的、身穿粗布短打的汉子。
那汉子正是之前被罚做义工的壮汉之一,此刻他脸上满是焦急,见了何青云,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何姑娘!您可算回来了!那些京城来的官老爷,把咱们县令大人给扣在衙门里了,不让吃也不让喝,说是要等查清了案子才放人!”
“什么?”何青云的心猛地揪紧。
她冲进县衙,只见大堂里气氛肃杀,林御史高坐堂上,何平安穿着一身囚服,跪在堂下,背脊却挺得笔直,脸上没有半分惧色。
堂下还跪着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那县丞刘德全,他旁边跪着的,是几个何青云从未见过的、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乡绅”。
“何平安,”林御史的声音冷得像冰,“本官问你,你上任之后,可曾动用官府银钱,大兴土木,修建作坊?”
“回大人,修过。”何平安的回答掷地有声。
“你可曾与邻县勾结,私分官粮?”
“回大人,曾以工代赈,与青溪县百姓互助修路,共渡难关。”
“你可曾纵容其姐何青云,在县里垄断经营,与民争利?”
“回大人,家姐所为,皆是为汉寿百姓谋福祉,何来争利一说?”
何平安的回答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可林御史手中的那份状纸,早已将他定为罪人。
“好一个为民谋福祉!”林御史将状纸重重拍在惊堂木上,“本官这里有汉寿县三十六位乡绅的联名血书,状告你欺压百姓,强征劳役!你还有何话可说?”
他指着刘德全和他身后的那几个胖子:“他们,都是人证!”
刘德全立刻哭天抢地地磕头:“青天大老爷啊!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这何平安到任后,每日逼着我们下地干活,收上来的粮食全被他和他姐姐充了公,我们稍有不从,便要被拉去修路,风吹日晒,苦不堪言啊!”
他身后的几个“乡绅”也跟着附和,说得声泪俱下,仿佛何平安是十恶不赦的酷吏。
何青云看着这拙劣的表演,冷笑一声,她没有上前辩解,而是转身走出大堂,对着县衙外那些闻讯赶来、满脸焦急的百姓,朗声道:“各位乡亲,你们的县令大人,如今被人诬告,说他强征劳役,搜刮民脂民膏,你们,可认同?”
她的话音刚落,人群瞬间就炸开了锅。
“放屁!谁他娘的敢污蔑何大人!”钱老蔫第一个拄着锄头冲了出来,他指着堂内的刘德全破口大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要不是何大人,你现在还在那破县衙里喝西北风呢!何大人带着我们开荒种地,让我们吃上了饱饭,这叫强征劳役?”
“就是!”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孩子挤到前面,正是当初那个被冤枉的王家嫂子,“何大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给我们分地,给我们种子,还教我们孩子认字!谁敢说他一句不好,我第一个跟他拼命!”
“我作证!我们作坊的工钱,都是日结的,一文钱都没少过!”
“我作坊的工钱,都是日结的,一文钱都没少过!”
“我也作证!我们青溪县上百号人,都是何大人一口粥一口饭养活的!这叫私分官粮?”
一时间,群情激愤,上百名百姓自发地跪在县衙门口,对着高坐堂上的林御史,发出了震天的呐喊:
“请御史大人明察!还我们何大人一个公道!”
那声音里,带着最质朴的感恩,也带着最决绝的守护,像一道道惊雷,狠狠地劈在林御史的心上。
他看着堂外那黑压压跪倒一片的百姓,又看看堂内那几个还在卖力表演的“乡绅”,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难以置信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