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云那句“做一桌全薯宴”,像一粒火星,落进了王师傅那双死寂了多年的眼睛里。
他没再多言,只是默默地跟在何平安身后,踏进了那座比他家狗窝还要破败的县衙。
县衙的后厨里,仅有的一口大锅锅底还带着锈,案板裂着长长的口子,可当何青云系上围裙站定,整个厨房的气场都变了。
她将几大袋土豆和红薯倒在地上,圆滚滚的土豆,红皮光滑的红薯,在昏暗的厨房里,竟透着一股踏实而饱满的生机。
“王师傅,您掌了一辈子勺,定知食材的好坏,是骡子是马,一尝便知。”何青云没说半句废话,她挽起袖子,手脚麻利地开始清洗土豆。
王师傅就站在一旁,抱着胳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里的动作,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只见何青云将洗净的土豆分成几份,一份去皮后切成滚刀块,泡在清水里防止氧化;一份连着皮,用干净的粗布反复擦拭;还有一份,则被她用特制的擦子飞快地擦成了细丝。
“这土豆,淀粉足,肉质沙,最适合炖煮;而这红薯,糖分高,口感绵,烤着吃最是香甜。”何青云一边忙活,一边像个经验老到的农妇,向众人介绍着这两样作物的特性。
她先是将那擦好的土豆丝用清水淘洗几遍,沥干水分后,拌上些从超市空间取出的干辣椒粉和花椒粉,又撒了些葱花,然后架起油锅。
油烧得七成热,她将土豆丝下入锅中,“刺啦”一声,霸道的香气瞬间在厨房里炸开。
土豆丝在热油里快速翻炒,几下颠勺,便已均匀地裹上了红油,变得根根分明,焦香扑鼻。
“这道菜,叫狼牙土豆,是我们那儿的街边小食,最是开胃。”她将一盘焦香麻辣的土豆丝端到桌上。
王二狗早已被那香味馋得直咽口水,他看着盘子里那金黄中透着焦褐的土豆丝,忍不住就伸出了手。
王师傅却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自己先夹起一根,放进嘴里。
土豆丝外皮焦脆,内里却还保持着几分绵软,麻、辣、咸、香,几种味道在舌尖交织碰撞,刺激得他那被酒精麻痹了多年的味蕾瞬间苏醒。
他咀嚼的动作很慢,眉头紧锁,似乎是在分辨这其中每一味调料的来路。
何青云也不催他,转身又开始做第二道菜。
她将切好的土豆滚刀块与从超市拿出的五花肉一同下锅,用酱油和冰糖炒出诱人的糖色,再加入足量的高汤,盖上锅盖,转小火慢炖。
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肉香混着酱香,醇厚得让人腿软。
“这道是土豆烧肉,最是家常,也最考验火候。”
半个时辰后,肉炖得酥烂,土豆块也吸饱了汤汁,变得油亮软糯,何青云将菜盛入一个黑陶沙煲,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桌上又多了一道硬菜。
紧接着,是第三道,她将带皮的土豆整个扔进灶膛的余烬里,用滚烫的草木灰将它们完全覆盖。
“烤土豆,最能吃出它本来的味道。”
最后,她才处理那些红薯,红薯被她切成粗条,裹上一层薄薄的糖浆,在油锅里炸得外皮金黄,再另起一锅,用冰糖熬出能拉出细丝的糖稀,将炸好的红薯条下入锅中快速翻炒,每一根薯条都均匀地挂上了晶亮的糖衣。
“这道,叫拔丝地瓜。”
当四道菜全都摆上那张缺了角的旧木桌时,整个后厨早已被各种香气填满,麻辣的、酱香的、焦香的、甜香的,交织在一起,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何平安和李重阳早已忍不住,各自捧着碗白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菜。
王二狗更是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见过有人能把这地里刨出来的疙瘩,做出这么多花样来。
“王师傅,请。”何青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师傅深吸一口气,他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土豆烧肉里的土豆。
那土豆炖得极其入味,外皮被酱汁染得油亮,内里却依旧是金黄的沙瓤,入口即化,肉的咸香和土豆本身的淀粉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醇厚又不失清爽。
他一言不发,又夹了块五花肉,那肉皮炖得软糯,肥肉的部分入口即化,瘦肉则丝丝入味,配上一口白饭,简直是绝配。
接着,他从灶膛里扒出那个被烤得焦黑的土豆,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滚烫的薯肉,一股纯粹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只撒了点盐,用勺子挖了一大口,那绵密的口感,那朴实无华的香甜,让他这个酿了一辈子酒的大师傅,瞬间就明白了这东西的本质。
淀粉!极高、极纯粹的淀粉!
这东西,天生就是酿酒的料!
最后,他才将筷子伸向那盘拔丝地瓜,晶亮的糖丝被拉得老长,在烛火下像金线般闪耀。
他将地瓜在凉水里一蘸,外层的糖衣瞬间变得酥脆,咬一口,外脆内软,那股子香甜,直冲天灵盖。
“好!好!好!”
王师傅连说了三个“好”字,他放下筷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不知何时竟蓄满了泪水,他看着何青云,声音沙哑地问:“姑娘,这土豆,当真能酿酒?”
“不仅能酿,还能酿出这世上最烈的酒,”何青云的语气笃定,“它淀粉丰足,出酒率远高于高粱和米,酿出的酒,初尝时或许有些辛辣,但入喉之后,便是一股回甘的暖意,最适合北地的严寒。”
她看着王师傅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知道火候到了。
“王师傅,我给您建最大的酒坊,给您找最好的酒曲,我甚至可以给您提供一种您闻所未闻的酿造之法,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站起身,对着王师傅,深深一揖,“请您,为汉寿县的百姓,酿出最好的‘汉寿烧’!”
王师傅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纤弱、眼神却比烈火还要灼人的女子,又看看桌上那四道色香味俱全的“全薯宴”,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了。
他缓缓站起身,将桌上那碗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重重地顿在桌上。
“姑娘,”他开口,声音不再是醉鬼的含糊,而是匠人的铿锵,“三日之内,我要看到新作坊的第一块地基打下!酒坊的选址必须在泉眼旁,我要用最甘甜的水!还有,把县里所有能找到的陶瓮都给我收来,我要亲自挑选,坛身要厚,坛口要小,这样酿出的酒才够醇!”
他眼中那份属于酿酒大师的骄傲与执着,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另外,”他指着跪在地上、早已哭成泪人的王二狗,沉声道,“让他从明日起,跟着我去工地,挑水、和泥、搬砖,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什么时候他这双手磨出的茧,比我这脸上的褶子还多,我再考虑,要不要把王家的手艺,传给他!”
何青云笑了,她知道,自己不仅为汉寿县找到了一个首席酿酒师,更是为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重新找到了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