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的晨光带着霜气,聚香居刚卸下门板,宫里的太监就踩着露水来了。
明黄色的圣旨卷在紫檀木托盘上,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晨雾:“陛下与丽妃娘娘有请何掌柜、李公子入宫,速速备驾。”
何青云握着李重阳的手,指尖冰凉,这五日来,两人夜里总睡不安稳,丽妃那过于灼热的目光,宫里若有似无的打量,都像团迷雾裹着他们。
李重阳往马车上放了捆新做的鱼面,粗粝的手掌反复摩挲着绳结:“别慌,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养心殿的暖阁比上次更热,地龙烧得旺旺的,空气中飘着龙涎香。
陛下坐在铺着白虎皮的榻上,脸色比那日柔和,丽妃穿着件杏色宫装,鬓边的珍珠颤巍巍的,见他们进来,眼圈瞬间红了。
“民妇(草民)参见陛下,娘娘。”
两人刚跪下,丽妃突然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抱住李重阳,哭声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的儿啊……娘找了你十八年啊……”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脊背,泪水浸透了他的青布衫,“你看这颗痣,在你左耳后,娘记得清清楚楚!”
李重阳浑身僵住,像被天雷劈中,他下意识摸向耳后,那颗从小就有的朱砂痣此刻烫得惊人。
何青云抬头时,正撞见陛下别过脸,用袖角擦着眼角,九五之尊的帝王,竟也有这般动容时。
“重阳,”陛下的声音带着沙哑,“当年你被歹人掳走,丽妃哭瞎了眼,朕派了三千羽林卫寻你,整整十八年……”
他指着丽妃腕上的银锁:“这是你满月时朕给你打的,她日日戴在身上。”
银锁上刻着个“六”字,锁扣处磨得发亮,李重阳的嘴唇哆嗦着,那些被遗忘的碎片突然涌来:破庙里的高烧,被人贩子打骂时的哭喊,还有梦里总出现的、抱着他的温暖怀抱……
“不、不可能……”他猛地推开丽妃,后退时撞翻了案几,青瓷笔洗摔在地上,碎成星星点点。
何青云连忙扶住他,却被他掌心的冷汗烫得心惊。
丽妃哭得几乎晕厥,被宫女扶着哽咽道:“你右肩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周岁时被烛火烫伤的,对不对?你爱吃甜饼,是因为娘总给你做……”
每句话都像把钥匙,打开李重阳尘封的记忆,他望着丽妃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望着陛下眼中的痛惜,突然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
十八年的颠沛流离,突然有了源头,那些深埋的委屈,此刻都化作滚烫的泪。
何青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她的夫君,竟然是皇子?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像场荒诞的梦,让她头晕目眩。
暖阁里静得只剩抽泣声,檀香在空气中弥漫,混着泪水的咸,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我的儿……”丽妃挣扎着扑过来,指尖抚过他耳后的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看看这手,全是老茧……”
她的指甲划过他掌心的厚茧,那里有劈柴磨的,有握刀磨的,有无数个为生计奔波的日夜留下的印记。
陛下重重叹了口气,龙椅的扶手被他攥得发白:“当年掳走你的是前朝余孽,朕本以为你早已……”
他喉结滚动:“这些年,朕在各地设了暗桩,只要有相似的少年,都会带回宫查验,可都不是你。”
李重阳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竟分不清眼前的帝王与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
何青云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猛地回神,踉跄着后退半步,避开丽妃的触碰。
丽妃的哭声戛然而止,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她颤抖着从颈间解下块玉佩,玉上刻着个“煜”字:“你的本名是赵煜,是娘的儿子,这块玉佩,你出生时就系在襁褓里。”
玉佩温润的光泽映在李重阳眼里,某个深埋的画面突然炸开:他躺在颠簸的马车里,怀里紧紧抱着块暖玉,耳边是女人温柔的哼唱。
何青云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
六皇子赵煜……这个名字像道惊雷,劈开了她对未来的所有设想。
她想起温泉庄的炊烟,善堂里孩子们的笑,聚香居灶台前的忙碌,那些踏实的烟火气,难道真的要被这朱红宫墙隔断?
“青云……”李重阳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混着泪,湿得透心凉,“我……”
“先回去吧,”陛下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藏着几分小心翼翼,“你母妃身子弱,经不起折腾,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回宫的马车里,两人一路无言,李重阳反复摩挲着那块“煜”字玉佩,玉的温润抵不过他指尖的冰凉。
何青云望着窗外掠过的宫墙,墙头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若是……若是我真的是皇子,”他突然开口,声音干涩,“你会不会觉得陌生?”
她转头看他,他眼里的惶恐像个迷路的孩子,她忽然笑了,伸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头:“你还是那个会在雪地里给我暖脚,会把最后块鱼丸夹给我的李重阳,不是吗?”
马车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
李重阳把她的手按在胸口,那里的心跳得又快又重:“不管我是谁,你都是我的妻,温泉庄的家,聚香居的灶台,我都不会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