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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疏影踩着石板,水珠从裤脚滴落,在身后拖出断续的深痕。

海风拍在脸上,步子不快,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

“院长、弦歌……都是局。不能再等下去,否则就太被动了。”

推开仓库沉重的侧门,霉味和阴影立刻拥抱了她,老驼背蜷在货堆后的矮凳上,火塘里煨着瓦罐,头也没抬。

凌疏影径直穿过通道,回到自己那方小隔间,她脱下湿衣搭在椅背,赤脚踩在地面。

“在城里还得有钱才跑得通,家不能回,卡不能用……”

她想起了白天捞的粉珠。

“珍珠……是个口子。”

……

天刚泛鱼肚白,灰鸥港西头“老海鳗鱼获”的铺子卸下门板。

老板是个独眼,正指挥两个精瘦伙计把一筐筐混杂的鱼虾往案台上倒,银亮的小鱼、灰扑扑的杂虾、缠着海草的小章鱼搅成一团。

凌疏影系着那条沾满鱼鳞的粗布围裙,袖口挽到肘上,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

“招分拣的?”

独眼老板斜睨她,鼻腔里哼出一股气。

“女人?细皮嫩肉的,别被鱼刺扎哭鼻子,按筐算钱,分利索了一筐十五铜贝,手脚慢趁早滚蛋。”

凌疏影没吭声,走到水槽边。

指尖探入鱼虾堆,青灵赋予的感知无声铺开,小鱼鳞片的细微反光,虾须颤动的频率,章鱼吸盘收缩的力道……在她眼中自动归类。

“哗啦——”水花溅起,她的动作快得带出残影,小鱼精准滑入左边藤筐,杂虾抛物线般落入右边,纠缠的海草和小章鱼被灵巧地摘出,丢进第三只桶。

一筐混杂的渔获,在她手里像被无形的手梳理过,不到五分钟,三堆东西干干净净,伙计刚搬来第二筐,她第一筐已经利落分完。

独眼老板张着嘴,叼着的劣质烟卷差点掉下来,他揉揉那只独眼,盯着凌疏影飞快移动的手。

“邪门了……”他嘟囔,看着案台边迅速堆起的空筐。不到两小时,小山似的混杂渔获见了底。

凌疏影甩甩手上的腥水,平静地看着他,老板喉结滚动,数出皱巴巴的一叠铜贝塞过去,眼神复杂地像看怪物。

“……明天还来吗?”

“看活儿。”凌疏影把钱揣进兜,围裙一解,转身没入码头涌动的人流。铜贝在口袋里沉甸甸地响。

“太利索了?下次得慢点,拖到十分钟一筐。”她盘算着临界点。

……

午后,毒日头烤得石板路发烫。

“陈记船具”铺子门口围着一圈人,吵吵嚷嚷。

一艘小渔船的船老大正跳脚,指着地上几捆散了架的旧渔网,脸涨成猪肝色。

“老陈头!你这网线掺了多少烂草!才下第三次水,挂块珊瑚就全崩了!赔钱!不然砸了你这破店!”

干瘦的店主老陈头苦着脸,蹲在地上摩挲断裂的网线,嘴里发苦。“这……这批线是‘海蛇’商行进的,我也……”

凌疏影拨开看热闹的人。

“能看看吗?”她蹲下,捡起一截断裂的网线。

指尖捻过纤维断面,青灵带来的微观洞察力让她“看”到内部结构——劣质麻纤维混着大量未脱胶的植物茎秆,强度脆弱不堪。

“掺了起码四成苇草杆,没脱胶,吸水就胀,一受力必断。”

船老大和老陈头都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船老大狐疑地盯着她。

“摸出来的。”凌疏影放下断线,“想少赔点?我有办法,给我工具和材料。”

老陈头像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点头。

凌疏影要了细麻线、粗针、一小块松脂。

她盘腿坐在铺子阴凉角落,拿起破渔网,手指翻飞,针线穿梭如织梭,并非简单地缝补。

她在断裂处周围巧妙地编织起新的节点,用细麻线形成加固的网络,松脂融化后小心涂抹在关键受力点和新旧线结合处,形成一层柔韧的防水密封层。

每一个结的位置、松脂涂抹的厚薄,都经过脑中瞬间的力学计算,不多一分力,不少一点料。

不过二十分钟,一张破网在她手中焕然一新,补过的地方甚至比原网更显扎实。

船老大扯了扯,纹丝不动,又惊又喜。老陈头更是目瞪口呆,凌疏影伸出三根手指:“三张破网,补好,工钱三十银贝,材料你出。”

“成交!太值了!”船老大抢着答应。

老陈头也忙不迭把店里堆着的另两张破网搬过来,凌疏影低头,细密的汗珠沁出鼻尖。

“手工费这个价,在灰鸥港算顶天了,再高就扎眼。”她控制着速度,补完三张网,刚好日头西斜。

……

翌日清晨,蟹市。

天未亮透,东港滩涂已人声鼎沸,赶海人拎着竹篓在退潮的泥滩跋涉,蟹钳发出咔嗒轻响。

凌疏影赤脚陷进淤泥,藻绿色在瞳孔深处无声流转。

“蓝点招潮蟹,背甲三点红斑,蜕壳期甲质最薄。”她锁定一片礁石裂缝。

穿胶裤的蟹贩正和渔夫争执:“五十铜贝一篓!你这沙蟹瘦得只剩壳!”

凌疏影蹲到两人中间,篓里沙蟹突然躁动攀爬,一只深蓝蟹钳猛地夹住贩子裤脚。

“哎哟!这凶货!”贩子甩腿惊呼。

“蜕壳期的蓝点蟹,毒腺饱满。”她两指捏住蟹壳侧缘突起处,“取毒针要逆着肌理,破膜就废了。”指尖一挑,半透明毒针落在油纸上。

贩子瞪圆眼:“你会取蓝蟹毒?医馆收三十银贝一克!”

“二十卖你。”她将毒针包进海藻叶,“赶潮水,只取十份。”

贩子忙掏钱:“明早还来不?”

“看潮汐表。”她收下银贝没入人群,“生物碱提纯可比算账本赚得快”。

黄昏时分,空气里飘着煎鱼的焦香。

凌疏影拐进了贝壳巷深处一家不起眼的“珠光阁”,店面不大,玻璃柜台里陈设着各色珍珠蚌壳。

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戴着单边眼镜,正用绒布擦拭一颗淡金色珍珠。

凌疏影从粗布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三颗珍珠。

两颗是寻常的米白色小圆珠,光泽温润,第三颗,是水滴形的粉珠,在晨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虹彩,老板的眼镜片上倏地闪过一道光。

“哟,好东西。”他拈起那颗粉珠,对着光仔细端详,指腹感受着那完美的弧度和细腻的皮光,“灰鸥港这片海,可有些年头没出这种成色的粉珠了。哪弄的?”

“退潮的礁石缝里,运气。”凌疏影语气平淡。

“运气也是本事。”

老板放下珠子,眼底精光闪动,“米珠两颗,算你十银贝。”

“这颗粉的嘛……个头、皮光、形状都难得,一口价,八十银贝。”他报完价,手指轻轻敲着玻璃柜台,等着还价。

凌疏影心里飞快计算。

这价压得狠,粉珠真实价值远不止此,但她需要的是快钱,不能纠缠。“一百,三颗一起。”她声音没什么起伏。

老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露出商人圆滑的笑:

“痛快!姑娘是个爽快人!就一百!”他利索地点出十张浅蓝色的十元银贝券,推过来。

凌疏影把钱收好,转身就走,老板盯着她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摩挲着那颗粉珠,低声对伙计吩咐:“跟一下,看看这女的什么来路。”

伙计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蚌壳,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凌疏影混入早市的人流,在卖海藻煎饼的摊子前停了一下,借着付钱找零的掩护,眼角余光扫过身后。

那伙计不远不近地缀着,她拐进一条堆满破渔网和浮漂的死胡同,脚步加快。

伙计紧跟进来,却发现胡同尽头空无一人,他茫然四顾,骂了句晦气,悻悻离开。

凌疏影从侧面一垛高高垒起的空木箱后无声滑下,拍了拍衣角的灰,“下次多混些白珠,还是太招摇了……”

日头升高,晒得石板路发烫。

凌疏影没回仓库,径直往灰鸥港南边走,穿过一片晒着破渔船的荒滩,空气中混杂着铁锈味,眼前出现一片广阔的泥泞滩涂,退潮后裸露着黑褐色的淤泥。

远处,海水正缓缓退去,露出更多被掩埋的轮廓——

扭曲的锈蚀铁板、半埋的巨大木肋、戳出泥面的铜钉、还有大块大块灰白色的铅锭。

这里就是沉船滩。

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和佝偻的老人在泥滩上艰难跋涉,用简陋的铁钩和木撬在泥泞里翻找,每挖出一小块金属,脸上就露出一点微光。

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坐在滩涂高处一个破棚子下,脚边扔着杆锈迹斑斑的大秤,眯着眼扫视着下面刨食的人。

凌疏影卷起裤腿,脱下那双廉价布鞋,赤脚踏入淤泥。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盲目翻找,目光缓缓扫过广阔的滩涂,青灵的力量在眼底无声流转,视线仿佛穿透了表层污泥。

下方物质的密度、形状、金属特有的微弱磁场反馈……汇成无形的数据流。

“左前方十五步,水下三十公分,长条铁板,约两米。”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俯身,双手插入淤泥。

肌肉绷紧,腰腿发力,哗啦一声,一块锈蚀严重的厚重船用钢板被她生生从泥里拔了出来,泥浆四溅。

旁边一个刨铅块的老头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她拖着沉重的铁板,走向那个胖子。

铁板在泥地上犁出深沟。胖子抬了抬眼皮,瞥了一眼铁板成色,懒洋洋地报数:“锈得厉害,按三等废铁收,一斤七个铜贝。”

他示意凌疏影把铁板扔到秤盘上,巨大的秤砣移动,胖子报数:“一百一十斤,算你七百七十铜贝。”

凌疏影没动,指着铁板一处被厚锈覆盖的边缘:“这里,锈层下,是青铜。”

胖子嗤笑一声:“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我说是铁就是铁!”他挥挥手,像赶苍蝇。

凌疏影弯腰,捡起地上一块尖利的燧石,对着胖子指的地方用力刮擦。

厚厚的红褐色铁锈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暗青带绿的光泽,胖子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

“船上的青铜构件,含锡量不低。”凌疏影声音平静,“按废青铜收,一斤二十铜贝。这块,少说二十斤青铜裹在铁锈里。”

胖子盯着那抹暗青,眼神变幻,最终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你眼尖!行,青铜算二十铜贝一斤,铁还是七铜贝!总共……一千一百七十铜贝!”

他粗声粗气,摸出几张铜贝券塞过来。

凌疏影接过钱,没再争辩,转身又走向滩涂深处,“一次只拿一块大的。多了,那胖子该起别的心思了。”

凌疏影捏着那叠铜贝券,走回沉船滩边缘的浅水处,海水冲刷着小腿,带走淤泥,留下道道浅褐色的水痕。

她弯腰,就着海水搓洗双手,泥浆被冲散,露出被泡得发白起皱的皮肤,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泥垢。

她数了数手里的钱,厚厚一沓。

“才二百三十银贝出头。”

这点钱连采珠协会那五百银贝的债都还不上,更遑论买金属材料的本钱。

她穿上那双破旧的布鞋,鞋底沾着湿泥,踩在碎石路上发出噗叽声。

离开滩涂,沿着灰鸥港南边那条被踩得发亮的土路往回走,日头已经偏西,把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

路两边是低矮歪斜的石屋,屋顶盖着厚厚的海草,窗户黑洞洞的,没什么人烟。

快走到仓库区外围时,一阵不同于海风的喧嚣声飘了过来。,杂着粗嘎的吆喝,兴奋的叫嚷,还有石头被敲击的清脆声响。

路边一块稍平整的空地上,用破木板和褪色的蓝布围了个简陋的摊子,几个穿着短褂的男人围着一个摆满石头的矮桌。

桌面上堆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石头,大多灰扑扑的毫不起眼,有些带着点暗绿或褐黄的斑纹。

一个精瘦、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摊主,正唾沫横飞地吆喝着。

手里挥舞着一块巴掌大、带着点绿意的石头,“走过路过别错过!南边老坑新出的料子!瞧这松花!瞧这莽带!一刀下去。荣华富贵抱回家啊!”

他旁边,一个敞着怀的汉子正满头大汗地抱着一个简易的手摇砂轮,对着桌上另一块石头滋滋地打磨,石屑飞溅。

围观的几个人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溜圆。

凌疏影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石头,脚步却没停,继续往前走。

“赌石……”她心里闪过这个词。

风险太大,完全不可控,不是她的路数。

念头刚落,青灵的力量却在眼底悄然流转起来,视线掠过摊子上那些灰扑扑的石头时,感知无声地渗透进去。

大多数石头内部反馈回来的信息是混沌一片,或者只有微弱的、散乱的矿物信号,如同沉寂的死水。

然而,当目光扫过摊子角落一块毫不起眼的的石头时,一股清晰、温润、带着勃勃生机的能量反馈骤然传来,如黑暗中的一点萤火,稳定而柔和。

这感觉……和她在海底感应到珍珠蚌时极其相似。

她的脚步彻底停住了,身体转向那个喧闹的摊子,心跳微微加速。“青灵……还能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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