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在小镇路口停稳时,天色蒙蒙亮,像一块刚被水洗过的灰布。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人,提着个半新不旧的帆布包。从这一刻起,再没有李舟,只有陈默。
海风立刻涌了上来,带着浓重的咸腥气,还夹杂着码头上特有的柴油味和鱼虾腐败的淡淡臭气。他站在原地,用力吸了吸,这味道跟潜艇里那股子永远散不去的机油、汗水和循环空气混合的味道,简直是两个世界。
他掏出地图,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海边走去。没多久,就找到了地图上那个小院子,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绿得有些发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海浪拍打防波堤的声音清晰可闻,哗啦,哗啦,很有节奏。
房东老大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叼着根没点燃的烟,上下打量着陈默。“就是你吧?租三年的?”
“嗯,是我。”
“钥匙。”老大爷把一串黄铜钥匙塞给他,又补充了一句,“屋里头没啥东西,自己看着弄吧。我先走了,有事去码头喊一声老孙头就成。”话不多,透着海边人特有的干脆。
陈默道了声谢,走进屋里。确实家徒四壁,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柜。他把包扔在床上,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积满灰尘的木窗。
“哗——”海浪声更近了。远处,天水相接的地方泛着微光,几艘渔船的黑点已经在海面上移动。他靠着窗框,站了很久,直到眼睛被海风吹得有些发酸。
第二天一大早,陈默就去了码头。码头上已经很热闹,渔民们大声吆喝着,搬运着渔获。他转了一圈,找到一个蹲在角落里整理渔网的老渔民,皮肤黝黑,手上全是厚茧和裂口。
“大爷,打听一下,附近有二手的渔船卖吗?”
老渔民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他:“后生,面生得很呐。不是本地人?想出海打渔?”他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这活儿可累,不是耍着玩的。”
陈默没多解释,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准备好的现金,不厚,但也不算少。“想试试,麻烦您给指条路。”
老渔民接过钱掂了掂,又看了看陈默不像是开玩笑的表情,朝码头角落一艘不起眼的小渔船努了努嘴。“喏,那条,我刚换下来的,发动机还行,就是船壳老了点,捕鱼的家伙都齐全。你要是真想要,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
陈默走过去,仔细查看船体和发动机,敲了敲船帮,又跳上去踩了踩,虽然处处透着旧气,但看着还算结实。“行,就要它了。”
交易很快完成。接下来的日子,陈默的生活被这条旧船填满了,他给它起名“破浪”。
他开始学着修补破损的渔网,手指被尼龙线勒出一道道红痕;学着分辨潮汐和风向,对着海图和老渔民的只言片语琢磨;学着伺候那台时不时闹脾气的柴油发动机,手上很快沾满了油污,也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就成了茧。
每天天不亮,他就驾着“破浪”号出海。起初笨手笨脚,撒网的姿势难看,收网更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经常折腾大半天,网兜里只有几条小鱼小虾,还不够油钱。
但他没用那“闭眼看海”的本事,就凭着一双手,一双眼,去观察,去感觉。有时候看到远处有海鸟盘旋,就猜测下面可能有鱼群,然后吭哧吭哧地把船开过去,结果往往是扑个空。
“以前是脑子累,现在是身子骨累,”他偶尔会对着空旷的海面自嘲一句,“好像也没轻松多少。”
体力消耗巨大,晚上回到那个海边小屋,常常是沾床就睡,连梦都没有。这种纯粹的疲惫带来的沉睡,反而让他有种久违的踏实感。
有一次,他把船开得远了些,周围彻底没了陆地的影子,只有一望无际的海。太阳刚从海平面跳出来,金光洒满海面,波光粼粼。他索性关掉了吵闹的发动机,任由小船随波逐流。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哗啦哗啦”的海浪声,还有几声海鸟悠长的鸣叫。他仰面躺在狭窄的船舱里,看着那片蓝得纯粹的天空,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没有根的浮萍。
没有任务简报,没有战斗警报,没有下一秒可能就是生死的紧迫感。
他脑子里闪过黑鲨号控制室的画面,叶钧艇长紧锁的眉头,楚航盯着声呐屏幕全神贯注的侧脸,秦锋操作武器系统时骂骂咧咧的样子,还有安琪递过分析报告时冷静的眼神……那些人和事,清晰又遥远,像上辈子的记忆。
现在,他是陈默,一个新手渔民。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慢慢地,他的渔获多了起来,虽然比不上那些老手,但足够维持生计了,而且还有富余,除了卖给鱼贩子,每天还能够自己吃饱饭。看着堆在船舱里的海鲜,他忽然想起自己最初的身份——一个厨子。
“对啊,老本行不能丢。”
于是,他用剩下的钱,租下了码头附近一个空置很久的小铺面。自己动手简单收拾了一下,墙壁刷白,摆上几张旧木桌椅,又找人做了块木头招牌,歪歪扭扭地写着——“陈记小厨”。
开张那天,静悄悄的。小镇居民路过,都好奇地往里瞅瞅,看这个沉默寡言的外地年轻人到底要搞什么名堂。起初没什么人光顾,大家还是习惯去老字号的大排档。
但陈默不急,每天打捞回来的新鲜渔获,就成了店里的主打。他的做法和本地渔民粗犷的风格不同,更讲究些火候和调味,有时候还会弄些新奇的搭配。渐渐地,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进来。
“嘿,陈老板,你这鱼的做法?能好吃吗?”一个粗壮的渔民大哥嚷嚷。
等鱼端上来,他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嚯!这味道!鲜亮!跟咱平时做的不一样嘿!”
一传十,十传百。“陈记小厨”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地方小,经常坐满。渔民们收工后,喜欢端着酒碗来他这儿坐坐,点两个小菜,吹吹牛。聊今天收成怎么样,聊最近鱼价好不好,聊谁家小子出息了考上城里的大学。
陈默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后厨忙活,或者安静地坐在角落听着,偶尔被问到了,就简单应两句。他喜欢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嘈杂,油烟味、海鲜味、酒糟味混在一起,让他觉得双脚踩在实地上。
一天傍晚,乌云压得很低,眼看就要下大雨。
陈默赶紧跑到码头去加固他的“破浪”号。弄完回来,路过隔壁王大爷家,看见老大爷正颤颤巍巍地站在梯子上,想用塑料布盖住漏雨的屋顶,风一吹,塑料布哗啦啦地响,人也跟着晃悠。
“大爷,我来帮您!”陈默喊了一声,几步跑过去,扶住梯子,然后麻利地爬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塑料布用绳子固定好了。
刚弄完,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哎呀!小陈!多亏你了!快进来躲躲雨!”王大爷把他拉进屋,屋里光线昏暗,但很暖和。王大爷的老伴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刚炖好的,快喝点暖暖身子!”
鱼汤是用小杂鱼熬的,奶白色,撒了点胡椒粉和葱花,鲜得掉眉毛。陈默捧着粗瓷碗,感受着那股暖意从胃里散开,一直暖到心里。这种不设防的、简单的善意,让他紧绷了很久的神经松弛下来。
夜深了,雨还在下。返回店里的陈默一个人擦着桌子,准备打烊回家睡觉。店里的老旧电视机开着,播放着晚间新闻,声音不大,只是个背景音。
他低着头,专心擦着桌子上的油渍,耳朵里模模糊糊地听着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突然,主播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下面播送一则国际快讯。据本台最新消息,伽梵圣国国王夏尔玛日前因突发疾病陷入昏迷,至今尚未苏醒。其弟,亲王潘迪特于今日宣布,根据王国宪章,他将出任摄政王,暂时代管国家一切事务。同时,潘迪特亲王宣布,为维护国家安全与地区稳定,伽梵圣国将于近日举行代号为‘海王之怒’的大规模军事演习,演习将持续数周。此举已引发周边国家及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
陈默拿着抹布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伽梵圣国?军事演习?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电视屏幕。画面正好切换到一段距离很远、有些模糊的演习影像资料。几艘水面舰艇在海面行驶,而在画面的角落,一道熟悉的、流畅的黑色轮廓在水下高速掠过,虽然只有短短一两秒,而且影像质量很差……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轮廓……怎么看,怎么像“黑鲨”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斩断了过去,沉入了这片平静的渔村,可为什么,仅仅是几个名词,一段模糊的影像,就能让他的血再次热起来?
他盯着屏幕,直到切换到下一个新闻。抹布从他松开的手中掉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水渍。
“陈默,你现在只是个渔夫……”他低声对自己说,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