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同时办了几起丧事,气氛空前低迷,因死者皆尸骨无存,那坟茔里不过空有衣冠。
陈老娘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同何氏骂道:“该死的老天。”
何氏在心里想,所有的可悲可叹的不幸难道只是老天该死吗,为什么寻不出祸头,还是有太多无法诉诸于口的,能责怪的就只剩下老天。
被压抑笼罩着的日子一天天冷下去,刺骨寒风中,第一颗雪花落地。
春去后,又是隆冬。
张征是在雪落下之前离开秦家庄的,他的离开确实是掀起过轩然大波的,至少在道观在秦老头那里是,说什么要回家去。
秦老头摸着张征的额头问他:“你发烧了吗?身体哪里不舒服?”
不然为什么要回到那个水深火热无情无义的地方去,除了有病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望着秦老头写满关切的老脸,张征感动不已,将自己离开的更重要的原因瞒得更死,只说:“家中传来消息,我母甚为思念我,生身之恩重于天。”
秦老头气得不行:“她思念你她又不是要死了,她要是马上就死你回去孝顺我二话不说,当年寒冬腊月把你丢出来时怎么不考虑生身的责任?恩与过早就相抵。”
张征摇头:“恩是恩,过是过,从来不能相抵。我报我的恩,求我的无愧于心。”
至于她是否要赔她的罪,已不在张征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一去,就不知道是多少年月。
秦老头道:“你既然下定决心,做师弟的也只有支持的份,你虽辈份上是我师兄,可你年纪比我小太多,我偶尔也把你当做我的孩子来看,还盼你保重自身,离家在外更要对自己好些。”
张征含笑道:“征晓得的,临到此时,秦师弟还不忘占我便宜。”
秦老头知道张征是在逗他开心,可他实在笑不出来,干巴巴问了句:“你可想好把道观交给谁代管?”
张征点头:“交给无忧吧,本打算给秦棒槌,可他前些日子有桩事实在做得让我很不满意。”
秦老头猜到是维护偏心的老王道长那事,不提,只抓住话里的漏洞:“本打算?你早就想走了?”
张征不置可否,母亲的信捎过来很多封,他一直不肯回去,直到前些日子又来三封信,说缠绵病榻,想见他最后一面。
秦老头猜得没错,她就是要死了,如果她不曾欺骗他的话。
再者,哪怕她确实欺骗了他,他也会为了秦香莲同他讲的事情走这一趟的。
秦老头同张征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送行那日,秦老头狠哭了一回,他也算是看着张征长大的。
秦香莲也来送行,她想不到张征会做到这般尽心尽力这般好,好到令她不由自主地开始重新审视起他,同样作为人,他却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事。
张征似乎看透了秦香莲的眼神,他笑道:“秦娘子若对我寄予厚望,怕难免要失望的,征也能力有限。”
他孤家寡人行走于天地,孤独的同时却也自由,与世间羁绊也是他的意志,他不忍见生灵涂炭。
张征笑得洒脱,凛冽风中,他的道袍与一丝悄悄逃出发帽的发丝皆在空中飞舞,他也跟着化成了一道风,一道不属于早冬的和煦清风。
马蹄踢踏着,张征单薄的行囊挂在马背上,长剑背负在身后,此时的他不止是道士,还是救世的侠客。
秦香莲将自己家做的鹅绒背心送给他,她也笑:“道长可知越这样讲话的人,越是能当大任。这件鹅毛背心不要洗,洗了就不暖和,夜里冷记得贴身穿着,再其余的话我也不多讲,唯愿道长此去,一帆风顺。”
张征接过,抱拳行礼的动作一如初见,他翻身上马,在眼泪决堤之前拍马远去。
秦香莲眼含热泪,轻声道:“张道长,早日回家!”
秦香莲的声音随风吹进张征耳里时已若有若无,张征还是弯起了唇角,秦家庄是他的家,天下善心人救了他,善因善果,他也愿为天下善心人去试着救一救天下人。
那日,秦香莲用最平静的表情讲出了最恐怖的未来。
庆历八年七月,澶州商胡埽,黄河决口改道,洪水泛滥大名府、恩、冀等州,最终在静海镇附近入海。
黄河侵夺了海河水系。
张征从没想过,自己同意要听的会是这样的消息,他以为不过是家长里短,或者不过是商场争斗,离不开均州甚至离不开武当县这片天地,只围着秦家庄,不能有别的什么。
他顿时头痛得厉害,不明白秦香莲为什么就能认定这件事要告诉他。
秦香莲又道:“我知道你的心里有诸多疑惑,我如何猜测到未来的事情,但此事定会发生,甚至只在往后十数年内。”
张征的心里没什么什么疑惑,他更多的是被命运裹挟的无力:“你知道我父如今的官职吗?”
见秦香莲面露疑惑,张征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而她又是真的敏锐,敏锐到不知道他或许真有办法改变这件事却还是独独把猜测告诉了他。
秦香莲问:“什么官职?”
张征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秦香莲:“什么?!”
秦香莲对张征身世有着诸多猜测,唯独没有坎坷至此的。毕竟,宰相的儿子流落民间,里头有太多可想的文章。
秦香莲沉默片刻,先道了个歉,才道:“我自私地想与人分担心中的压力,于是袒露心声,却不知你心里的压力或许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征不介意地笑:“那还是不及你的,现在你的压力得到分担,我的压力也同样得到分担,我认为算是公平。”
齐婶子既目睹那日秦香莲与张征谈话结束时的相视一笑,又见证今日两人道别以后同时眼含热泪。
她不懂什么叫做革命友谊,但她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她认为两人之间现在的状态胜于血亲。
可怜俩无父无母的孩子,齐婶子从万千感慨中抽出一丝来问:“那鹅毛背心里头是不是藏了钱?”
齐婶子的机敏更胜张征,秦香莲不禁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