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虞对府中那些拈酸吃醋的议论充耳不闻，凡是来探病送礼的，都让丫鬟满满仔细登记造册。这场急症来得凶险，好在未满十日便大好了。
晨起梳妆时，外头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李占圆滚滚的身子撞进垂花门，喘着粗气嚷道：“夫人！俞公子他们的船队靠岸了！“铜镜里的美人指尖一颤，螺子黛在眉梢划出细长的尾。
松鹤苑里檀香袅袅，老夫人正捻着佛珠听经。温知虞福身行礼：“南边捎来些新奇物件，儿媳想去码头瞧瞧。“老夫人撩起眼皮：“陆家不缺这些。“见她仍垂首立着，摆摆手道：“申时前回来。“
双辕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四名佩刀侍卫紧随其后。佑康茶馆二楼雅间，俞锦恩正翘着腿往嘴里扔花生，见珠帘晃动，猛地跳起来：“怎么瘦成这样？陆首辅克扣你饭食了？“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温知虞拢着月白披风落座，案上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眉眼，“说说正事罢。“
黎牧雨从袖中掏出一卷海图铺开，指尖沿着朱砂标记的航线滑动：“咱们三艘货船加水师两艘护卫舰，返程时又添两艘战利品。“他忽然压低声音，“你猜怎么着？谢统领带人反劫了海盗船！“
原来船队过黑水海峡时，三十余艘蜈蚣船围堵上来。玄衣卫佯装不敌，待海盗登船后突然发难。梁参将率水师包抄，生生将海盗头子的座舰逼成了货舱。
“最值钱的是这个。“俞锦恩拍开黎牧雨的手，将羊皮册子推过来。墨迹勾勒的海岸线间密密麻麻标注着暗礁方位、季风时辰，甚至不同港口的方言忌讳。温知虞抚过“遇罗国以左手为秽“的批注，指尖微微发颤。
“董先生荐的两个通译当真了得。“黎牧雨灌了口茶，“红毛番要拿琉璃盏换咱们的丝绸，那波斯商人偏说他们的地毯更金贵。最后还是靠向导看出他们船底渗水，硬压了三成价。“
窗外忽起秋风，卷着码头特有的咸腥气扑进窗棂。俞锦恩忽然正色道：“过魔鬼礁那夜，浪头比桅杆还高。老廖说要抛货减重，我抱着装香料的箱子不撒手——那可是给你带的龙涎香。“
温知虞正要开口，却见黎牧雨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竟是半块硬如石块的麦饼，边缘还沾着盐粒：“飓风来时厨舱进水，我们啃了这个三日。“他咧着嘴笑，露出沾着茶渍的牙，“当时想着，定要全须全尾回来讨你一杯庆功酒。“
暮色渐浓时，码头方向传来浑厚的钟声。温知虞扶着窗沿远眺，江面上七艘巨舰正如玄铁巨兽蛰伏。她忽然想起离京那日，陆君衍站在城楼上目送船队远去的身影。
“这些货...“她转身时眸中映着晚霞，“烦请二位暂存水师码头。“俞锦恩刚要跳脚，被她用茶盏轻轻一碰，“三日后西市拍卖，价高者得。“
青瓷茶盏碰出清脆声响，温知虞眸光灼灼：“这盏茶敬二位平安归来，更贺西魏首开海路！“
俞锦恩与黎牧雨举盏相迎，茶汤在日光下泛起金波。窗外蝉鸣声里，三张舆图在紫檀案上徐徐展开，朱砂标记的航线蜿蜒如蛟龙出海。
“这些香料图谱夫人定要收好。“黎牧雨将羊皮册推过来，“此番五艘宝船满载而归，两船胡椒丁香，一船暹罗翡翠，还有暹罗稻种并三十六柄大食弯刀。“
温知虞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那最后一船？“
“汗血马十二匹，昆仑奴二十人，另有孔雀、犀牛等珍禽异兽。“俞锦恩笑着比划：“那孔雀开屏时，整条街的百姓都追着船跑。“
日影渐渐爬上窗棂，三人从辰时直说到正午。温知虞忽然搁下茶盏：“带出去的银钱可都换成了货物？“
“分文不剩。“黎牧雨掏出账册，“眼下最难的是定价。“
“宝马照旧例。“温知虞蘸着茶水在案上写数，“香料玉石按进价三百倍起售，刀剑翻二百倍。至于稻种。“她抬眸轻笑：“全数运去我的庄子。“
前世姜莺嫣开辟陆路商道时，单是胡椒就赚得盆满钵满。如今海路既通，这三百倍利钱还算保守了。
俞锦恩击掌赞叹：“夫人果敢！我们原想着翻百倍已是顶天。“
“拿命搏来的富贵，值这个价。“温知虞望着廊下晃动的船型铃铛，“五艘船分泊三处确是稳妥，京都这潭浑水，确实经不起浪。“
斜阳染红窗纸时，三人作别。温知虞攥着香料图册穿过月洞门，远远望见书房透出的暖光。
“回来了？“陆君衍闻声而出，玄色常服还沾着墨香。他伸手试了试妻子额温，“病才见好就往外跑，当心又头疼。“
温知虞拽着他袖口往屋里带：“我们的船队回来了！“珊瑚耳坠随着动作轻晃，“三艘宝船满载而归，还有两艘。“她忽然收声。
“还有两艘怎么了？“
“抢了海盗船，又与他们合股一艘。“温知虞眼底跳动着烛火，“你给的三十万两银子，如今要翻作这个数。“她五指张开晃了晃。
陆君衍却握住她手腕细看：“海上风浪可凶险？礁石区如何通过？“
“初航自然艰难。“温知虞抽出手指在虚空勾画，“过白龙滩那日，浪头比桅杆还高。“说到惊险处，腕间玉镯磕在案几上叮当作响。
陆君衍静静听着，忽然伸手拂开她鬓边碎发。妻子眸中跳动的光芒，比当年洞房花烛时还要明亮几分。
“这条海路。“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际，“会是西魏窥见天下的明窗。“
温知虞将图册收进鎏金匣。这些浸透咸涩海风的图纸，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们共同的秘密里。前世姜莺嫣开陆路富甲一方，今生她要让西魏的船帆插遍四海。
暮色渐浓时，前院传来马蹄声。十二辆板车拉着暹罗稻种驶向京郊，车辙在青石板上压出深深的痕。温知虞倚在夫君肩头，听夜风送来隐约的异国歌谣。
“明日着人送匹孔雀锦去贵妃宫中。“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昆仑奴里挑两个机灵的，给燕燕她们送去解闷。“
陆君衍笑着捏她鼻尖：“病才刚好，又操心上这些。“
更鼓声里，书房灯烛又亮至三更。账册在案头堆成小山，海盐气息混着墨香在夜色中浮动。温知虞蜷在贵妃榻上小憩，梦中尽是拍岸惊涛与异国风帆。
温知虞摩挲着锦囊里的种子：“这些异域作物需得试种，待摸清产量口感，才好推广民间。“陆君衍执笔的手顿了顿：“侯府名下倒有两处庄子。“
“不必。“她截住话头，“公中田产牵扯太多，用我陪嫁的庄子稳妥些。“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里，她瞥见对面人唇角微扬——果然，陆君衍搁下狼毫：“明日进宫请陛下拨皇庄试种，收成对半分成可好？“
三更梆子响时，莫颜带着庄头候在垂花门外。温知虞隔着纱屏嘱咐：“划出二十亩上好水田，播种前先用石灰水浸种。“庄头连连应诺，捧着种子的手却直哆嗦——这可是首辅夫人亲交的差事。
次日晨雾未散，小厨房已飘出勾人的香气。绿袖守着陶灶，看琥珀色的糖浆裹住五花肉，油脂焦香混着八角茴香，顺着穿堂风漫过整条西街。不到晌午，各府管事挤满侯府角门：“贵府用的什么秘料？“
“天桥铺子新到的海外香料呢！“绿袖故意扬着声。东市顿时炸开锅，三间新漆的铺面前支起三口大锅，卤牛肉在浓汤里咕嘟翻滚。年轻掌柜举着铁勺敲锅沿：“漂洋过海带来的异域香料，整个西魏独一份！“
姜莺莺抱着孩子挤在人群外，杏色裙摆沾满泥点。怀里的陆玉漱突然哭闹起来，她慌忙退到巷尾，却撞进玄色蟒纹袖口。“太子殿下。“她踉跄着被拽进马车，檀木小几上赫然摆着黑火药账册。
“奉国公府的六万两银子，陆重锦承包的漕运线。“太子指尖划过她脖颈，“还有那晚暖阁。“姜莺莺浑身发冷，那夜酒气氤氲的纠缠突然清晰起来——雕花榻上散落的奏折，金钩晃动的纱帐，以及事后塞进她手里的东宫令牌。
“运河工程离不开黑火药，就像。“温热气息喷在耳畔，“孤离不开莺莺的玲珑心思。“车外忽然传来叫卖声：“波斯茴香半两银子一钱！“她趁机挣开桎梏：“开通商路才是生财正道！“
“朝廷现在缺的是军饷，不是香料。“太子撂下茶盏，青瓷底磕出清脆声响，“三日后孤要见到新配方。“车帘掀起时，斜阳正照在姜莺莺发间木簪上——那是陆重锦用船木削的，如今已磨得发亮。
暮色染红侯府翘角飞檐时，温知虞正对账本。绿袖捧着鎏金托盘进来：“香料铺今日进账八百两！“红绸掀开，碎银里混着几颗波斯金币。陆君衍跨进门恰看见她眉眼弯弯的模样，顺手将明黄绢帛抛在案上：“皇庄的地契。“
“陛下倒爽快。“温知虞展开绢帛，朱砂印章旁缀着小字：若试种成功，司农寺须优先供给灾郡。“自然要谈条件。“陆君衍抽走她鬓间珠钗，“我说夫人为试种愁得食不下咽，他便不好意思多要三成粮种。“
更鼓声里，前院传来庄头的叩门声。老农粗糙的手掌摊开布包：“按夫人说的温水浸过，您瞧瞧这芽孢。“灯烛下，原本干瘪的种子已绽出米粒大的嫩芽。温知虞悬着的心落回实处——这场豪赌，总算有了个好开端。
……
日头毒辣辣晒着青石板，姜莺莺抱着陆玉漱站在街角。两个布衣妇人挎着竹篮经过，碎玉似的议论声随风飘来：“听说了么？天桥铺子新到的丁香价比黄金。“
“娘亲，糖！“陆玉漱忽然指着前方惊呼。姜莺莺顺着望去，只见“四海货栈“金字招牌下，堆着成筐的雪白糖粒——正是她前世在东陵见过的精制绵糖。
怀里的孩子突然变得千斤重。姜莺莺跌跌撞撞冲进货栈，熟悉的胡椒香气扑面而来。她抓起把丁香凑近鼻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掌柜的，这些货打哪儿来？“
“南洋的稀罕物。“伙计擦着汗珠赔笑。
姜莺莺眼前阵阵发黑。这些分明是前世她为东陵商队准备的货品，连装香料的藤筐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她将哇哇大哭的陆玉漱塞给康婶，提着裙摆就往太子府奔。
朱漆大门前等了两个时辰，太子才乘着八宝轿辇姗姗来迟。姜莺莺顾不得行礼，急声道：“殿下可曾见过市面上的南洋货？那些本该是我们商路。“
“姜小姐慎言。“太子掸了掸蟒纹袖口，“百越城如今万国来朝，有些舶来品也不稀奇。“
姜莺莺急得眼眶发红：“那暹罗稻种亩产八石，大食弯刀削铁如泥，这些都是能动摇国本的东西！“
“够了！“太子突然拂落茶盏，“军器监三月未造出新弩，倒有闲心管商贾之事？“
琉璃碎片溅在姜莺莺裙摆上，她盯着蜿蜒的水痕，忽然想起前世实验室爆炸时的灼热。再抬头时，廊下已空无一人。
暮色四合时，陆重锦风尘仆仆闯进小院。他靴底还沾着江南的淤泥，开口便问：“苏州城里铺天盖地都是南洋货，商路的事还有谁知道？“
“除非。“姜莺莺猛地攥紧窗纱，“奉国公府！定是他们偷了我们的筹划！“薄纱“刺啦“裂开道口子，像极了他们支离破碎的宏图。
更漏声声催人急。陆重锦突然捏碎茶盏：“太子张口就要千万贯，莫不是早与奉国公府联手做局？待黑火药制成，你我便是弃子！“
姜莺莺浑身发冷。怀里的陆玉漱睡得正香，全然不知娘亲的指甲已掐进他襁褓。月光透过窗棂，将母子俩的影子拉成细长的锁链。
“重锦。“她忽然轻笑，眼底泛着癫狂的水光，“你可知南诏有种万能丹？“
陆重锦皱眉：“听着像江湖骗术。“
“服之如登极乐，离之如坠地狱。“姜莺莺贴着丈夫耳畔呢喃，“届时，莫说太子，便是龙椅上那位。“她做了个抓握的手势，“也要跪着求我们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