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剃刀映山河,芹香牵故魂
冥界的忘川水永远是凉的,凉得能渗进魂灵深处。赵吏提着魂灯站在轮回台边,指尖的黑色令牌泛着幽光,刚引渡完一批战死的亡魂。可他望着那些踉跄走进轮回通道的魂灵,终究是没忍住,悄悄将一枚蕴含功德金光的魂片,塞给了那个抱着襁褓、死于战火的妇人魂 —— 那魂片能护她来世投个安稳人家,却也成了他触犯冥界规矩的铁证。
“赵吏,你好大的胆子。” 阿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冥王宝座的暗影里,她指尖缠绕着黑色的魂丝,“冥界律法明文规定,摆渡人不得私授亡魂功德,你忘了?”
赵吏转身时,已将脸上的不忍藏得干净,只余下摆渡人该有的淡漠:“那妇人死得冤,孩子还没睁眼就没了性命,我不过是……”
“不过是又犯了当年做无名时的毛病。” 阿茶打断他,魂丝突然缠上他的手腕,冰冷的触感顺着脉络蔓延,“你总记着渡人,却忘了自己是冥界的官。三百年前你求着做摆渡人,说要守轮回,如今却一次次破戒,真当我冥界的规矩是摆设?”
赵吏抿紧唇,没再辩解。他知道阿茶的脾气,也知道自己理亏 —— 这不是他第一次私助亡魂,前两次渡饿死的书生、冻毙的乞丐,他都悄悄留了功德,只是这次被抓了现行。
“既然你这么喜欢人间的‘善’,那就去人间受罚吧。” 阿茶的声音冷了下来,魂丝猛地收紧,“我收了你这双能辨阴阳的眼,让你尝尝看不见的滋味。什么时候想通了‘规矩’二字,什么时候再回冥界。”
剧痛骤然从眼眶传来,像是有无数根冰针在扎刺魂灵。赵吏踉跄着扶住轮回台的石柱,眼前的忘川、彼岸花、甚至魂灯的微光,都在瞬间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想抬手摸眼睛,却被阿茶的魂丝拦住:“别碰,这是‘盲魂咒’,除非有人自愿给你一双活人的眼,否则你永远看不见。”
再睁眼时,赵吏躺在北平城外的乱葬岗上。初春的风裹着沙尘,刮得他脸上生疼,鼻尖萦绕着腐尸与枯草混合的腥气。他摸索着坐起身,魂灯早已不见,只有那枚摆渡人令牌还在怀里发烫,却再也感应不到冥界的气息。
接下来的三年,赵吏成了北平城里的 “盲乞”。他拄着根捡来的木棍,在胡同口听卖报的小孩念新闻,听茶馆里的客人聊前线的战事。有人可怜他,给个馒头;有人嫌他碍眼,踹他一脚。他就这样在黑暗里活着,忘了自己是摆渡人,忘了早月琴,甚至快忘了 “无名” 这个名字,只记得自己叫赵吏,是个看不见的乞丐。
民国二十六年的秋天,北平城破的那天,赵吏被逃难的人群挤到了城外。他顺着枪声的方向摸索,却不小心摔进了一道战壕里。刚想爬起来,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扶住 —— 那手上带着淡淡的芹香,还有金属的凉意。
“这位先生,您没事吧?” 少年的声音清脆,带着北平腔特有的温和,“我看您眼盲,还是别往前面去了,前面在打仗。”
赵吏被扶着坐在战壕的土坡上,指尖触到少年腰间别着的东西 —— 是一把黄铜柄的剪刀,剪刃上还刻着 “金记” 两个小字。“你是…… 金剪子阿金?” 他突然开口,这名字像是从记忆深处冒出来的,模糊却熟悉。
“先生您认识我?” 阿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是金剪子阿金,从北平金家胡同出来的,现在跟着队伍打鬼子。”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芹香饼,递了一块给赵吏,“这是我妹妹给我烤的,您尝尝,垫垫肚子。”
赵吏咬了一口饼,芹香混着麦香在嘴里散开,竟让他想起了三百年前在周朝吃的粗粮饼。他没说话,只听着阿金在旁边絮絮叨叨:“我妹妹叫阿芹,手巧得很,我这剪刀就是她给我磨的。等打完仗,我就回北平,给她剪最好看的窗花,再给她找个好人家……”
话没说完,炮弹的轰鸣声突然响起。阿金猛地将赵吏扑倒在地,用自己的后背护住他。剧烈的震动过后,赵吏只觉得脸上溅满了温热的液体,耳边是阿金压抑的痛哼。
“阿金?阿金你怎么样?” 赵吏摸索着去碰阿金,却在摸到他腰下时僵住 ——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粘稠的血,染红了他的军装。
阿金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先生…… 我好像…… 站不起来了。” 他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我还没给阿芹剪窗花呢…… 还没见她嫁人呢……”
赵吏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紧,疼得喘不过气。他突然想起自己是摆渡人,想起冥界的力量,可盲魂咒封了他的灵力,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 除非用那个办法。
当天夜里,赵吏抱着昏迷的阿金,摸到了城郊的一座破庙。他咬破指尖,将血滴在摆渡人令牌上,令牌瞬间爆发出黑色的光芒,一道佝偻的身影从光芒中走出 —— 是冥界的 “魂契者”,专做灵魂交易的存在。
“赵吏大人,许久不见。” 魂契者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你想换什么?用你的摆渡人身份?还是…… 你的灵魂碎片?”
“我要阿金活着。” 赵吏的声音沙哑,“不管用什么换,我要他至少能撑到见到他妹妹。”
魂契者笑了,露出尖利的牙齿:“活着?他下半身都炸没了,魂都快散了,除非用你的半片灵魂换‘续魂术’,能让他再活三个月。不过嘛……” 他凑近赵吏,“灵魂少了一半,你会忘了很多事,连自己是谁都可能记不清。”
赵吏没有犹豫:“换。”
黑色的魂丝从魂契者手中涌出,钻进赵吏的眉心。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像是灵魂被生生撕裂成两半。他倒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只记得最后听到魂契者说:“三个月后,他的魂会自己散,你可别后悔。”
再次醒来时,阿金躺在破庙的草堆上,脸色虽然苍白,却能开口说话了。赵吏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那把金剪子,摸索着帮他修剪额前的碎发 —— 他看不见,剪得歪歪扭扭,却让阿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赵吏陪着阿金一路向南。阿金的身体越来越差,却总想着给阿芹写信,让赵吏念给他听,他再口述回信。赵吏看不见,就用指尖摸着信纸,凭着记忆写 —— 字写得东倒西歪,却满是阿金的牵挂。
民国二十七年的冬天,阿金躺在临时医院的病床上,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拉着赵吏的手,指尖冰凉:“先生…… 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他顿了顿,喘着气说,“我听护士说…… 您看不见…… 我这双眼睛…… 您要是不嫌弃…… 就拿去用吧……”
赵吏猛地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不行!阿金,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 阿金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妹妹…… 阿芹…… 她会想我的…… 但我更不想您一辈子看不见……” 他从枕头下摸出那把金剪子,塞进赵吏手里,“这剪刀…… 您替我交给阿芹…… 告诉她…… 哥没给她剪窗花…… 对不起她……”
话音落下时,阿金的手垂了下去。赵吏抱着他的身体,在黑暗里哭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想起魂契者的话 —— 阿金的魂会自己散,除非他带阿金回冥界。
赵吏抱着阿金的尸体,凭着摆渡人令牌的感应,一步步走向冥界。路上,他感觉眼眶越来越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当他踏入冥界的那一刻,两道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流出,紧接着,模糊的光影渐渐清晰 —— 他看见了忘川,看见了彼岸花,看见了站在轮回台边的阿茶,还有那个穿着金仙战甲的身影 —— 洛尘。
“你终于恢复记忆了。” 阿茶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多了几分复杂,“盲魂咒,只有‘心甘情愿的献祭’才能解开。阿金的眼,不仅给了你光明,还撞开了古神封在你魂里的记忆。”
赵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前的画面突然闪回 —— 他看见了自己是无名时的模样,看见了早月琴,看见了孟婆,看见了三百年前自己求着做摆渡人的场景。他低头看着怀里阿金的尸体,又看了看手里的金剪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带他来轮回。” 赵吏走到轮回台边,将阿金的魂灵从尸体里引渡出来。阿金的魂还是少年模样,笑着对他说:“先生,我好像看见阿芹了,她在前面等我呢。”
赵吏点点头,将金剪子递给阿金:“去吧,给你妹妹剪窗花。”
看着阿金的魂灵走进轮回通道,赵吏转身看向洛尘。洛尘走上前,递给他一块功德金光:“阿金的来世会很好,有个安稳的家,有个疼他的妹妹,还会成为有名的剪纸艺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和他的因果,没断。三百年后,会有人带着他的眼睛,来找你。”
赵吏握紧手里的金剪子,指尖传来金属的凉意。他抬头望向人间的方向,仿佛能看到北平的胡同里,一个叫阿芹的姑娘,正等着哥哥回家。而他,作为冥界的摆渡人,会带着这双眼睛,带着这份因果,继续引渡亡魂,直到三千年后,与西王母的那场决战。
忘川水缓缓流淌,赵吏提着魂灯,转身走向人间。他的眼睛里,映着彼岸花的红,也映着人间的山河 —— 那是阿金用生命换来的光明,也是他作为摆渡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