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姜阳身上换了干净的里衣,被铁链缠绕的手腕脚踝处也裹上了厚厚的布条。
屋里多了张桌案,师慎穿一件绀蓝锦袍,未着外裳,盘腿坐在地上就着桌案写公文。听见动静,他停笔,转头看向她。
“……醒了?”
“渴。”
师慎倒了水,扶姜阳坐起,喂给她喝,末了提过桌边的食盒,作势要打开。
姜阳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对方没有拒绝,扶她下地,在矮案边坐下,将食盒里的饭菜一道道取出。
看得出来,备餐之人很用心,菜品都是姜阳喜欢的,摆盘也精致。
可姜阳的目光却被桌上的公文吸引了过去。她看了眼正给她盛饭的师慎,小心地拿起那份公文,翻了几页。
——是弹劾陈元微的奏章副本。
说是十大罪状,其实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姜阳越看越觉得好笑:“……当年修缮公主府的钱,是先帝拨给我母亲的,也能算作我母亲铺张奢靡吗?”
听她这么问,师慎抬眸看来,沉吟一瞬,淡淡道:“能与不能,不是你我说了算。”
“他不是最听你的话了么?你说了都不算?”
“不用挑拨我,阿阳,君臣有别。若我说了算,现在你就不必在这里受苦了。”
“……”
姜阳接过他手中的筷子,问他:“……小天子会杀她吗?”
“在她的党羽拔除干净前,不会。”
“那……公主府的女官们呢?”
“和你母亲亲近的女官,自然会被牵连,旁人最多贬谪,便也罢了。”
说着,师慎停顿一下,问姜阳道:“你可清楚孟浮的下落?”
姜阳咬着筷子想了想,摇头:“我已很久未曾见过她了……父亲去世时,她就不在公主府中。”
“你儿时与孟浮那般亲近,她消失,你没有问过其中缘由?”
“她从前经常……等等,为何问她?她也……”
“嗯。”
“……我不知道,”姜阳低头,扒拉了几下碗里的菜,补了一句,“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
师慎点点头,转而问道:“那,易青呢?”
“不知道,兴许死了。”
“……”
对方短促一笑,没有再问,安静看着她认真吃饭。
心里有事,饭菜也味同嚼蜡。可姜阳知道,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要保持体力,要好好养伤,于是强忍着不适,将自己喂得饱饱的。
如此一来,双方都很满意。姜阳趁着师慎心情还不错,提议道:“下次来时,帮我寻些书来解解闷吧……一直躺着,很难受。”
“好,只要书?旁的呢?”
姜阳摇摇头:“旁的东西,说了,你也不会同意的。”
师慎没有反驳她,只伸手摸摸她清瘦了不少的脸颊:“现下大理寺正在寻你,等他们动静小些,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嗯。”
……
从密室出来,天色已经昏黄。
随从匆匆迎上前,压低声音道:“陛下请大人进宫,有要事相商。”
方才在密室里,呼吸间都是姜阳身上馥郁的熏香味,现下那味道消散在风里,令师慎有些怅然。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应道:“知道了,备车。”
宫道冗长,昏暗压抑,可比起此时朝阳殿的沉闷,还是稍逊一筹。
殿上,太后与小天子各坐一边,冷面相对,宫人们低眉顺眼,静默不语,就连殿中的火烛,都纹丝不动。
师慎进门,恍若未察觉这窒息的气氛一般,泰然自若地向二人作揖:“……听闻陛下有要事相商。”
看见他,小天子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道:“朕确有要事叨扰叔公,请叔公先行就坐。”
宫人们应声而入,安置好座椅,奉上茶水,随后依次退下。
师慎入座,看向一言不发的太后:“娘娘这是怎得?”
小天子冷笑一声,抢在太后开口前道:“母后认为大长公主一事,朕处置不妥。”
“确实不妥,”太后面色不悦,目光扫过小天子,落在师慎脸上,“所谓十大罪状,不过东拼西凑,无中生有之辞。大长公主乃先帝钦点的辅国重臣,若因此问罪于她,怎能令天下人信服?”
“母后说真假掺半,朕尚能认同,可母后说无中生有,那朕便要问问母后——大长公主身为群臣表率,豢养男宠,作风糜乱,可是无中生有?她利用职务之便,为其女打点仕途,因公徇私,可是无中生有?此外,朕不过依律收取其夫的兵权,却有一大群人为她出头,跳出来指责朕,忤逆朕,甚至逼朕归还兵权于公主府……如此行径,岂非结党营私,有谋逆之嫌?”
太后也冷笑一声,反驳道:“姜阳的职务,当初是经陛下首肯才敲定的。兵权一事,更是陛下有错在先。唯有豢养男宠,尚有几分争议。可即便她豢养男宠,作风不正,也不至于下狱。陛下此行,怕不能服众,还请陛下三思。”
“三思?”小天子微微扬起下巴,眸光锐利,“是请朕三思,还是逼朕收回旨意?”
“……陛下这是何意?”
“朕早过了该亲政的年纪,母后却迟迟不肯还权于朕,朕已百般容忍。如今,百官联名上书于朕,请朕主持此事……母后若还要干涉,未免有逾越之嫌。”
“……”
虽说近来小天子越来越独断专行,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疏离,确实料到其另有所谋。可乍听他说逾越二字,太后还是怔住了。
见二人一来一去僵持不下,一直在旁听的师慎终于出声:“陛下与娘娘如此争执,不过是对大长公主殿下的罪名有异议。既如此,不妨将那十条罪名列出,派人一一查验。待查验完毕,再依律处置即可。”
太后闻言看向师慎,眉间忧虑不减:“本宫又岂不知?可眼下朝中可用之人,不是想置公主于死地,便是……该交由谁,也是难决之事。”
小天子倒是从容,状似无意般随口道:“今日叔公在此,为何不交由叔公?”
“这……”
话才出口,太后的脸色就变了。她忙出口制止,却被师慎打断:“陛下既信得过臣,臣定不辱使命……也请娘娘安心。”
“好,那便这样定了,”小天子起身,不给太后再开口的机会,“请叔公移步,朕有话与叔公讲。”
师慎也起身,朝太后略微一拱手,跟着小天子离开了。
身后安静片刻,旋即传来杯盏摔碎的声音,二人却未回头,径直出了朝阳殿。
……
待行至僻静处,小天子才屏退侍从,看向紧随之人:“听说,叔公前些日子,往申园藏了一位娘子?情意误人,叔公可莫要耽于美色……行差踏错。”
师慎与他对视一眼,垂眸拱手:“陛下不必多虑,臣自有分寸。”
“那最好不过,”对方笑笑,尚且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戏谑,“……叔公如今日夜操劳,可要保重身体。”
“多谢陛下挂心,”师慎也笑,笑意不达眼底,“臣家中尚有急事料理,先行告辞。”
小天子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情绪,依旧笑眯眯的,还顺手拍了拍他的小臂:“急事……明白,叔公慢走。”
这回,师慎没有接他的玩笑,折腰作揖,转身离去。
回头的瞬间,他收起了脸上的假笑,眸色阴冷嫌恶,不动声色地拂了拂方才小天子碰过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