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听易晏提起祠堂,还是在陈元微遇刺,姜阳去寻程之恒的那日夜里。
那时候,他突然出现在她的马车中,说太晚了,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
现在想来,或许,他不是关心她,而是在防备她。
防备她和程之恒,误打误撞,真查出些什么来。
……若如此,那陈元微遭遇的那场刺杀,大概也是他安排的。
他利用那场刺杀,挑起姜阳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再利用姜阳安排进宫中的良家子,挑拨小皇帝和师慎的关系。
他们三方明争暗斗,而他坐收渔翁之利。
难怪姜阳问他,会不会有其他知情人威胁纪永,让纪永顶罪的时候,他不回答。
……
燕王府的祠堂,外观富丽堂皇,内里一片荒芜。
很久无人清扫,屋子里都结了蛛网,仅有的两个牌位上,也蒙了厚厚的灰尘。阳光照进来的一小方空间里,飞舞着无数的细小尘埃。
开门时,浓重的霉味卷着灰尘扑面而来,姜阳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身旁之人扶着她的肩退出门外,轻抚她的后背问她:“郡主想要什么?我差人去寻就好,不必进去了。”
嗓子里又堵又痒,越想赶紧停下,咳得越厉害。姜阳捂着胸口咳了好半日,咳到反胃,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剑,那把剑。”
“好,先这边坐会。”
姜阳摇摇头,扯住他的衣袖,费力开口:“里面看着没被动过,那把剑或许不在这儿……找,分开找。”
师慎应下:“我知道,你先坐。”
二人在祠堂外走廊边的长椅上坐下,师慎使唤手下去搜查王府时,顺带吩咐道:“送些热水来。”
“我要冰水。”
“好,冰水。”
随从领命离开,周围只留下了师慎和姜阳两个人。
好不容易缓和过来,抹了把眼角因咳嗽太厉害而挤出的泪水,姜阳看向身旁之人,问他:“上一世,易晏的尸体从北迁途中送回玉京时,你去看过吗?”
“没有,”师慎也看向她,“那段时间,你在与你母亲争吵,整日都不开心……我顾不得那些。”
“那,能确定那具尸体是他吗?”
“这种事,怕只有大理寺和刑部清楚。更何况,那时他已经丢了王位,无人在意他是不是本人。”
“……”
这倒也是。
见姜阳移开目光,眉间闪过一丝失望,师慎问她:“郡主怀疑他没死?”
“嗯,”姜阳垂眸,默默拨弄手上的玉镯,“我怀疑,他假死脱身,谋划了你我新婚夜那场刺杀。”
“倒也不无可能……那夜遇见的刺客里,确实有个身量很足的年轻人,可……”
师慎顿了顿,才道:“我记得,他会武功。”
“他也会。”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你这般慕强之人,会喜欢他。”
姜阳拨弄手镯的动作顿了顿:“我喜欢他……吗?”
师慎闷闷地笑了一声:“嗯,你喜欢他。”
“……我宁愿相信我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
对方反驳得太果断,姜阳愣了一下,侧头看向他:“为何?”
“事实而已。”
“可我曾愿意为了你,与父母反目……我待你,要比待他费心得多。”
“郡主并非为我与父母反目,而是在与他们赌气,”师慎迎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他们不能给你,但你又实在需要的陪伴和关怀,我能给。所以,你想用偏向我的方式,告诉他们你在意什么,渴望什么……只是他们没能理解罢了。”
“我……”
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心思,就这么被轻易看穿,姜阳一时怔忡。她收回目光,低声嚅嗫:“我并非一直如此,有时候……”
“有时候,对我还是有些真感情的?”
“没有吗?”
“没有,”横竖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师慎索性也坦荡起来,苦笑道,“但凡你对我有一点点真心,怀疑我新婚夜算计你时,都该痛苦,失望,甚至恨我……而不是厌恶我。”
姜阳不明白:“恨你和厌恶你……有何区别可言?”
“……”
八月,天逐渐转凉,大清早坐在廊下,还有些许阴冷。
师慎沉默片刻,收起脸上勉强的笑意,转头看向对面祠堂窗楹上繁复的花纹,淡淡道:“爱恨皆为欲望,而厌恶,在欲望的反面。”
“反面……”
“……还是不明白么?”对方无奈叹息,再次开口,“譬如,若你恨我,你会设法报复我,伤害我,惩罚我……无论如何,都是在与我寻找新的交集。可若你厌恶我,你只会排斥我,远离我……现在,明白了吗?”
“……”
姜阳似乎有所了悟,也沉默下来,侧过脸去看他。
走廊里的风带着从祠堂中逸散的苦味,轻轻撩动二人的衣衫。师慎低着头,脊背并未像平日一般挺直,稍稍有些佝偻。
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般浓重的落寞,几乎顺着他垂落的衣摆流淌满地。
——姜阳不能否认,师慎说得都对。
她确实对他心动过,可那些心动,都建立在他为她付出的前提上。
她喜欢他为她折腰,为她破例,为她对抗旁人,为她短暂抛下他在乎的一切。
但也仅限于此。
而那个人不同。
姜阳明知他心怀不轨,明知他有所图谋,却还是会怜悯他,包容他。
她从一开始,就认定他归她所有,即便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从没想过,要将他交给别人处置。
他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就算要杀要剐,也该由她亲自动手。
——是,她喜欢他。
……
原以为承认喜欢他,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痛苦,更加两难。可不知怎的,姜阳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
刚好取水的随从回来,她接过水,含了一口,感受凉意浸透舌头,牙齿,一直钻到头顶。
像是将整个人都疏通了一般,异常舒畅。
扭头看了眼定定瞧她的师慎,姜阳想了想,由衷道:“今日多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明白我的心意。”
“所以呢?你又要……”
“不,”姜阳知道他想问什么,提前打断了他的话,“我喜欢他,理解他,但他若是真的恶行累累,我不会放过他。”
说着,她站起身:“走吧,我想到一个地方。或许,能找到那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