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掌事执事恭敬行礼后,莫沉依言退下,自行在出云岫划定的区域内寻了一处僻静角落盘膝坐下,调息休整。
举目四望,此地堪称风云际会。仙盟各大宗门的精英弟子云集,更有无数气息驳杂却精悍的散修豪杰汇聚于此。所有人的目光,都隐隐投向远方那道垂天而立的巨大蓝色荧光结界,静待“海沿汇”之人持龙鳞开启内层禁制。
场中秩序井然,肃杀中透着压抑。纵是桀骜之辈,在此等群雄环伺、仙盟目光注视之下,亦不敢有丝毫逾矩。无人斗法,无人行凶,更无人敢行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修士们或如莫沉般闭目调息,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分享着秘境中的惊险与收获。
莫沉目光扫过同门聚集之处,心中默数,不由一沉。归来的出云岫弟子,竟不足出发时的三成!余者,或仍在险途跋涉,或已然……陨落于秘境凶险、抑或是其他修士的伏击暗算之中。
念及此处,顾东风那爽朗的笑貌尤在眼前浮现。尤其是当日他寻得那枚假丹时,发自肺腑的狂喜与激动,此刻想来,依旧清晰如昨,却又恍如隔世。
不多时,一人御剑而来,在出云岫修士区域上空减速,慢慢盘旋落地。
“步锦见过执事。”这人从剑身上跳下,收起飞剑向执事行礼。
执事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嗯,不错,后生可畏。寻处歇息吧。”
此言一出,原本低语的同门区域顿时泛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与惊叹!
原因无他。步锦周身那尚未完全收敛的筑基修士灵力波动清晰可辨!他竟是此行中,继前两人之后,第三位在秘境内成功筑基的弟子!
莫沉并未如旁人般惊叹议论,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步锦的容貌身形、以及那独属于新晋筑基的气息特征,牢牢印刻于心。
此后一日内,陆陆续续又有十余名修士风尘仆仆地赶回集结地。其中,莫沉看到了白为霜的身影。只是这位同门脸色苍白,眉宇间凝结着浓重的阴郁,气息也略显虚浮。他于人群中瞥见莫沉,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便寻了角落坐下,闭目调息,显然不愿多言。莫沉虽心有疑惑,却也知趣地不去打扰。
与白为霜同归的,还有另外两名筑基修士。其中一人,莫沉有些印象,乃是入门大比明夷组中曾有一面之缘的柳承风。至于另一位,则全然陌生。
正当莫沉梳理着这些归客的讯息,思忖秘境中的种种变故时,出云岫宗门内部的传送阵光华一亮,阵法中央现出一人影来。
守阵的修士一见其身着话里的藕色制式法衣,便清楚来着乃是仙盟中的元婴期长老,但碍于规定,只好硬着头皮上去问话。
“出云岫接仙阁上监察使,拜见前辈!恕晚辈眼拙,敢问前辈尊号?莅临鄙宗,所为何事?晚辈即刻为您通禀!”他声音微颤,额头已渗出细密冷汗。
但是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见那元婴修士甩了甩绣着万字曲水纹的藕色广袖,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威压挖苦道:“竟然有人连仙盟各派的长老都人不全,还能一路坐到上监察的位置,真是难为你了!”
话音未落,一面非金非玉、玄黑与灿金交织、散发着浩瀚威严的特制令牌,凭空浮现,悬停在上监察使眼前,其上符文流转,道韵自成。
“原是江南乡的延华真人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还请真人降罪!”上监察赶忙躬身道。
“没空与你计较。”延华真人声音淡漠,却如重锤敲在人心,“速去通传你宗外事长老,本座有要事相商!”
“是!是!谨遵真人法旨!”上监察使如蒙大赦,慌忙掏出一枚质地特殊的同源传音符,以最快的速度向宗门高层禀报。
未几,一道凝练如匹练的白色遁光,自出云岫深处某座高峰激射而出!其速快逾闪电,精准无比地穿过接仙阁下方如织的密集人流,却未伤及分毫,最终如流星坠地般稳稳落在接仙阁最中央的一座灵台上。
那是象征着宗门威仪的“应天台”!
光华散去,显露出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精神矍铄的长髯老者。他甫一现身,目光便锁定延华真人,竟毫无寒暄之意,抚须呵呵一笑,语带调侃,却隐含锋芒:“哟!这不是延华道友吗?两年不见,道友这一身修为……倒是比从前更‘凝练’了几分啊?”
延华真人脸色一沉,冷哼一声:“哼!本座此来,正是为此事!”话音未落,两人身影同时模糊!
唰!唰!
两道颜色迥异却同样气势滔天的遁光冲天而起,无视接仙阁内重重禁空禁制,如同撕裂布帛般,径直穿透穹顶防护阵法,又瞬移出接仙阁外,直入云端!其速之疾,威势之盛,引得下方无数修士仰头惊呼,面露骇然与向往之色。
“肃静!”负责维持秩序的出云岫一位修士立刻厉声喝道,声音盖过喧嚣,“从传送阵出来的,速速离开,莫要滞留!先下后上,遵守规矩!”他环视一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与告诫,“尔等若有仙盟长老那般修为,这阁内的禁制,自然也是形同虚设!”
这一席话语不知打断了多少底层修士的遐想,众人低着头,带着复杂难言的心绪,默默地向出口涌去。
两道遁光穿云破雾,疾驰于云端之上。罡风猎猎,吹拂着延华真人与长髯老者的衣袂,却吹不散两人间的凝重氛围。
“老酒鬼,”延华真人率先开口,声音在呼啸的风中依旧清晰可闻,“贵宗之内,可有一位姓白的元婴同道?”
长髯老者御风而行,闻言微怔,旋即摇头:“确无此人。”
“那近百年内,贵宗可有新晋元婴?”延华真人追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说话间,两道遁光已落在一处清幽雅致的竹园之中。翠竹掩映,灵泉叮咚,石桌上早已备好一套古朴茶具。外事长老广袖轻拂,示意延华落座。一只青玉茶盏自行斟满碧绿灵茶,茶香氤氲,缓缓飘至延华真人面前。
“唉,说来惭愧。”外事长老自斟一杯,轻啜一口,“我出云岫已近百年未见结婴天象,何来新晋同道?”他放下茶盏,目光带着探究,“倒是道友,为何有此一问?难不成一位新晋元婴,还能将你坑害至修为跌回元婴初期?”
“你是有所不知啊,我在秘境里的分身,被贵宗同道给灭掉了。正好我还在行功运气的关键时候,导致我遭到反噬,修为掉落,又得白花个七八十年的静养才能回到元婴中期四层。”延华真人语气中怒意极盛。
“道友息怒,切莫气坏了身体。”外事长老眉头微蹙,沉吟道,“我出云岫上下,确实并无白姓元婴。此事……许是其他宗门之人所为?袭杀我宗小辈后,剥其法衣伪装身份,混淆视听。秘境之中,杀人夺宝、嫁祸栽赃这种勾当,你我皆是从秘境里爬出来的过来人,这些门道,你岂会不知?”
“绝无可能!”延华真人断然否决,目光如电,“法衣或可伪装,但那枚制式身份令牌,其内蕴含的宗门独有烙印与禁制,我可不会看错!确系出云岫令牌无疑!”
长髯老者又想了想,猜测道:“又或许是结丹期的小辈的分身呢?”
而这又迎来延华真人更加笃定的否定:“这更加不可能了,若他本体只有结丹期修为,怎么会不认识我的成名法宝?不认识就不说,甚至还能和我附身的修士在有法宝的情况下打得有来有回。”
听罢此言,长髯老汉似想到了什么,瞪大了双眼,与延华真人异口同声地道:“难不成是化神期的出手了?”
话音在竹园中回荡,带着惊疑与难以置信。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但随即,延华真人又道:“不可能,除非...也有可能!”
但随即,延华真人眼中厉色一闪,低语道:“不可能……除非……”他话锋陡然一转,竟不再深究,突兀地改用神识传音,语气冰冷:“既然贵宗确无白姓元婴,在下便不再叨扰,告辞!”
“道友且慢!”外事长老起身挽留,指着远处一座精巧竹阁,“老朽洞府新建了一座‘听雨阁’,颇为雅致,何不移步品茗论道?”
“在下尚有要事在身,改日再叙!”延华真人话音未落,身形已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速度比来时更快三分!
最后一个字传入外事长老耳中时,他那浩瀚的神念已清晰感知到,延华真人的气息已然出现在接仙阁传送阵的核心位置,阵光一闪,便消失无踪。
竹园内,茶香犹在,人已远去。
外事长老独立庭中,遥望延华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轻轻捋着长须。片刻之前还带着几分世故圆滑的面容,此刻瞬间阴沉如水,仿佛能滴出墨来!他再无半分停留,身形化作一道凝练的白色匹练,带着破空锐啸,直射自家洞府所在——飞流峰!
飞流峰乃是出云岫宗门本部区域中景色能排进前三甲的一座山峰。因主峰山上有一道名曰“三千尺”的悬空瀑布,三千尺之水在山下弟子看来,仿佛自九天垂落,飞珠溅玉,声若雷鸣,因而得名飞流峰。其下辖附属山峰十五座,座座钟灵毓秀,乃是不可多得的通天福地。而这便是属于出云岫外事大长老的清修地界。
但一道遁光飞速袭来,划破了飞流峰峰群的宁静,惊扰了其中灵禽仙鹤。那遁光细若游丝,却快逾闪电,灵动无比地在亭台楼阁、阵法禁制间穿梭游走,最终精准地落于主峰巍峨大殿之前。光华一敛,显露出外事长老阴沉如铁的面容。
“弟子等人拜见师父!”一下子,七八名修士围在那长髯老者身边,一一行礼,其中既有筑基期修士,也有金丹期的修士。
长髯老者并未理会,直接在正殿主座上做下,“都快快起来,把遮掩的阵法全都开启!”
“是,弟子领命!”
而后,一名修为最高的修士翻手变出来一面阵盘,只见他指尖灵光急点,如穿花蝴蝶般在阵盘上勾勒出数道符文。在其面上轻点了几下后,大殿所有门窗迅速关闭。低沉的嗡鸣响彻大殿!所有门窗在无形之力作用下轰然紧闭!紧接着,一层层肉眼可见的金色波纹,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强大的隔绝之力沛然而生,将内外彻底隔绝。神念无法穿透,五感尽被屏蔽,此地已成一片绝对的隐秘空间!
一众弟子见师父如此慎重,好似有大敌来犯一般,也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师父,外边究竟发生了何事,让您老如此紧张?”方才那名操纵阵盘的修士上前一步行礼道。
长髯老者端坐玉座,指尖轻轻敲击扶手,沉吟片刻。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端起案上一杯尚温的灵茶,浅啜一口,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条理分明,如同布置棋局:
“物华,”他目光落在那金丹弟子身上,“你即刻动身,遍访宗门内外大小坊市,不惜灵石,务必为为师凑齐一副炼制第二元神分身的顶级材料。记住,品质宁缺毋滥,尤其是养魂木与玄魄晶,务必寻到五百年以上火候的。”
“天宝,”他转向另一名精研符箓的弟子,“你与物华同去。你的任务是搜罗绘制分神降身符所需的一切珍稀符材,特别是凝神金砂,坊市若无,可去外面万符楼悬赏求购。”
“龙光,”他目光扫向一名气质沉稳、文牍精熟的弟子,“你速去草拟一份呈文,呈递常务副宗主。言明下一次元斥北荒秘境开启,我飞流峰需额外增派三个核心弟子名额。理由……便说老夫欲遣弟子入内历练,寻觅几味罕见的炼丹辅材。”
“牛斗,”他看向一名身形魁梧、看似粗豪却心细如发的弟子,“你持我令牌,前往各峰长老的私人藏经阁与宗门典藏阁。调阅所有关于元斥北荒自形成以来的官方记载、历代探索手札,以及……所有流传于暗处的秘闻、野史、甚至荒诞不经的传说!若有人问起,便说老夫近来修炼炼乏了,欲听些上古奇谭解闷罢了。”
“人杰,”他最后看向一名气息灵动、擅于交际的年轻弟子,“你立刻通过传送阵,前往秘境之外的集结地。以宗门例行核查之名,详细询问所有归来的弟子——无论内门外门还是依附家族——可曾在秘境中目睹任何天地异象?异象发生之地?以及异象呈现的形态、色彩、气息特征?事无巨细,悉数记录在案!”
长髯老者略作停顿,目光如电扫视众人:“地灵,你统筹全局。若物华、天宝所寻材料有缺,你持我手令,可开启宗门的秘珍库,寻找替代之物或动用储备。此外,”他着重看向地灵,“你炼器造诣乃众弟子翘楚,待材料齐备,这具分身的炼制,便由你亲自操刀主持!”
“弟子领命!”
被点到名号的六名核心弟子齐声应诺,神情肃穆,深知任务非同小可。他们再次躬身行礼,随即化作数道遁光,无声而迅疾地掠出金光笼罩的大殿,各自分头行动。
殿内一时只剩长老与剩余侍立弟子,其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探寻与一丝兴奋:“师尊,如此大费周章……莫非那元斥北荒秘境之中,真有天材地宝现世?”
外事长老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芒,缓缓摇头:“是宝,亦或非宝,为师此刻亦难断言。然观延华那老匹夫行径……”他冷笑一声,“其境界跌落,寿元大限犹如悬顶之剑!一个行将就木的元婴中期,最渴求的,绝非什么稀奇古怪的异宝,而是能助其突破桎梏、延寿续命东西!或是逆天神丹,或是能助其冲击后期、乃至窥探化神之秘的旷世奇物!”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洞悉世情的冰冷:“延华寿九百,元婴中期四层最多能有一千一百余岁。以其资质根骨,若无逆天改命之机,余下两百载光阴,绝难再进一步!他此番在秘境中不惜代价,甚至祭炼分身,所求为何?必是那关乎其生死道途的重宝!他修为跌落,反噬重伤,正是我等的良机!”
那弟子闻言,眼中爆发出灼热光彩:“师尊明察秋毫!若我们能抢先一步,夺得那机缘……师尊您定能借此一举突破,问鼎化神!届时位列仙盟祖师之尊,指日可待!”
“哼,话虽如此。”外事长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旋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前提是……我们能寻到那东西,并且……虎口夺食!否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空谈妄念!”
长髯老者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座扶手,声音带着一丝悠远与沉重:“元婴后期,纵是为师精研养生之道,寿元极限也不过一千二百余载。如此算来,为师……仅剩三百载光阴了。”他猛地抬眼,浑浊的眸子里仿佛有星辰炸裂,迸发出骇人的精光,一字一顿道:
“若能踏足化神……寿逾两千载!那是……何等光景?!”
长生!
是矣,此乃修仙界亘古不变、刻入骨髓的终极诱惑!凡俗众生,碌碌数十寒暑,期颐百岁已是人瑞,活过一百二堪称凤毛麟角。
好在经过一代代无数人的心血,发现了可以通过修炼来增长寿元的天地奥秘!
“两千载……”
长髯长老的声音如同古老的编钟,在金光隔绝的大殿内沉沉回荡,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敲击在时间长河冰冷的堤岸上。
这三个字,不再是简单的数字,是每个人最原始的谋生之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