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洒落林间,本该暖意融融,此刻却只映得莫沉心头一片冰凉。他强催法力御风东行,甫一出谷,遁速便骤然降了下来,身形踉跄着坠入一片茂密林地。他一把扶住虬结的古树,另一只手死死按在小腹丹田之处,脸色变幻不定,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回事?这…丹田绞痛难忍!”莫沉强忍不适,以神念急促发问。
“肚子疼?”脑海中那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此乃丹田枯竭,法力涓滴不存之兆。你方才那番施为,就是法力枯竭之兆,之后若是再施展法术,便是消耗真元了。”
“那这该如何是好?”莫沉心中焦急。
“寻一僻静处,静心打坐,引天地灵气缓缓温养便是。若求速成…”那声音略作停顿,“你储物戒中那些下品灵石,此刻正好派上用场。握于掌心,运转我传你的基础引气诀,汲取其中精纯灵气,可事半功倍。”
“原来灵石是这般用法!”莫沉恍然,心中涌起一丝新奇。
“前路如何走,可想好了?”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却突兀地问了一句,“你眼下身在何处?”这问题来得古怪。
莫沉虽觉诧异,仍依言答道:“此乃页国东南的藏仙谷。距此最近的大城是锦官城,稍远些是万梧城。附近尚有邕州、卯州二州之地……”
只听那寄居魂魄在他识海中低低“咦”了一声,带着明显的困惑:“页国?你们…竟以国划分疆域?”
“是…却也不全是。”莫沉喘息着,一边尝试调动微弱的法力缓解丹田刺痛,“我在初阳真人留下的东西里看过一份天地舆图,舆图上标注我们凡人国度页国,乃是由一个叫‘海沿汇’的修仙宗门统辖。不过,别说是我,便是谷中最年长的耆老,也未曾见过半个仙使降临这穷乡僻壤。所谓仙门管辖,真假难辨。”
“修仙宗门?海沿汇?”那妖兽魂魄的声音陡然拔高,透出几分兴味,“速速与我细说!”
“所知甚少。”莫沉摇头,背靠树干缓缓滑坐在地,“据初阳真人的玉简说,天下有十七家超一流仙门巨擘,共同组成仙盟,割据寰宇。而页国,便是归其中‘海沿汇’所辖。”
“唔…仅此而已?”那声音似有不信,“当真想不起更多?”
“我诓你做甚?”莫沉忍不住反唇相讥,带着一丝疲惫的嘲弄,“倒是阁下,既寄居我识海之内,这方天地之事,竟还要问我?莫非你这般神仙也有不知之事?”
“呵,伶牙俐齿!”那声音非但不恼,反而轻笑一声,“便是真仙,亦非全知全能。罢了…你需尽快离开这海沿汇的势力范围!”
莫沉闻言,几乎气笑:“阁下莫不是消遣于我?莫说出这海沿汇广袤地域,便是想离了页国,凡人车马不停,亦需数月之功!传言海沿汇下辖凡人国度六十六个,这还不算人迹罕至和没有凡人称王的地方,其疆域之广,不知有万万公顷之巨!纵使马不停蹄,穷尽此生,怕也走不出这岭南之地!”
“勿要急躁!”那声音斥道,随即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傲然,“我既允诺传你仙法,岂会诓骗?待你修为精进,朝游北海暮苍梧亦非难事!更何况…”它语锋一转,带着诱惑,“仙道漫漫,寿元岂止翻倍?有我指点,只要你不是朽木顽石,活上千载岁月,不过等闲!”
“一千岁?!”莫沉心神剧震,丹田的刺痛似乎都被这惊世骇俗之言冲淡了几分,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在胸中激荡。长生久视,仙道逍遥!
“我等从小在山谷里长大,还没听说过有人能活过两百岁呢,你此话当真?”
“自然。”那声音肯定道,随即又问,“你可知海沿汇在仙盟之中,位于何方?”
“呃…”莫沉努力回忆,“海沿汇地处仙盟极南,有‘岭南’之称,下分桂郡、象郡、南海郡三郡。其宗门祖庭,据说设在广府伍州。”
“既然如此…”那声音斩钉截铁,“你便一路向北!”
“为何只能向北?”莫沉蹙眉不解,“东行西去,莫非不行?”
“不可!”那声音陡然变得凝重,带着一丝莫沉从未听过的急迫,“唯有向北!我以秘法残魂重现于世,其异象必已惊动当世大能!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窥视海沿汇地域!若被擅长推演天机或追魂索魄之术者察觉你我踪迹…哼,到时,怕是你我皆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莫沉听了,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低声自嘲道:“阁下说笑了,届时怕是我这池鱼,先给你这条真龙陪葬吧?”他心中疑虑更深,这妖兽如此急切地驱使他北行,言语间又多有遮掩,其中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
莫沉在客栈静室中盘膝打坐,引气调息,数个时辰后,丹田内枯竭的法力终于恢复了几分。窗外华灯初上,锦官城的喧嚣隔着窗棂隐隐传来。他睁开眼,决定与识海中那位神秘的存在拉近些关系。
“前辈,”莫沉斟酌着开口,以神念相询,“还未请教尊号?日后也好称呼。”
沉寂片刻,那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丝亘古般的漠然:“烬。灰烬之‘烬’。”
“就…单名一个‘烬’字?”莫沉微感诧异。
“嗯。”声音简洁,“妖族无姓无氏亦无字。我生于一片红枫似火的林海,故曾有一小名,唤作‘枫烬’。”枫烬似乎不欲多谈自身过往,转而催促道,“莫要分心,勤修不辍方是正理。”莫沉识趣,只得按下心中好奇。
待到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莫沉推开窗棂,身形如轻烟般融入浓墨般的夜色,御风而起,悄无声息地飞向城东那占地最广、灯火辉煌的赵府。
夜空中,莫沉的身影骤然停滞。他眉头紧锁,俯视下方那片层叠错落的亭台楼阁、水榭花园。十丈范围的神念如水波般探出,却只“触”及假山嶙峋、睡莲静卧的池塘,连一片瓦舍、一间厨房的踪影都捕捉不到。整座府邸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宫,在夜色中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奢靡气息。他尝试拔高身形,想俯瞰全貌,奈何修为浅薄,御风高度有限,下方依旧只见一片片模糊的屋脊轮廓。
“愁眉不展,可是寻路无门?”枫烬的声音适时在识海中响起,仿佛能洞悉他的窘迫。
“正是,”莫沉无奈道,“这赵府大得离谱,亭台楼阁无数,想找到主家卧房,犹如大海捞针。”
“西北方向,一里有余。”枫烬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去那里看看,或许有你所找。”
“一里余?!”莫沉心中剧震,暗自骇然,“枫烬的神念竟能覆盖如此之远?”他压下惊疑,依言催动法力,身影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轨迹,朝西北方掠去。
片刻后,他悬停在一座轩敞建筑的屋顶之上。下方并非他预想中的卧房,而是一间门户紧闭的书房。
“枫烬,这是书房,并非卧房啊?”莫沉正欲质疑,目光却被书房窗棂内透出的微弱反光吸引——借着月光,他赫然看清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字迹熟悉的墨宝!
“是父亲的诗!”莫沉心头一紧。可书房内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线索似乎又断了。
“莫急。”枫烬的声音如同黑暗中的指引,“从左侧那道拱门进去,抓那个醉醺醺的家伙问问。”
莫沉依言,身形飘落,悄无声息地穿过拱门。眼前豁然开朗,竟又是一处精巧雅致的院落。回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柔和光芒,灯罩上赫然印着“府主与天同寿”的烫金篆字。神念扫过,几座玲珑假山和几簇在夜色中依旧浓艳的杜鹃花映入“眼帘”。
循着枫烬的指引,莫沉很快“看”到一座假山旁,一个身着华美锦缎长袍的身影正扶着山石,弯腰呕吐不止。浓郁刺鼻的酒气,隔着数丈远便扑面而来。
能在如此清雅的院落里放肆醉酒呕吐,此人的身份绝非寻常仆役!
莫沉身形一晃,如鬼魅般出现在那人身后,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肩上:“喂!赵家家主现在何处?可知晓?”
那人被惊得一哆嗦,猛地转过身来,醉眼朦胧地上下打量着莫沉,脸上随即浮起倨傲与不屑:“嗬!哪来的野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擅闯我赵府?!家主?”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指着自己的鼻子,狂笑起来,“哈哈哈!从今夜起,老子就是这赵府的新主子了!”
莫沉眉头紧蹙,打断他那刺耳的笑声:“原先的主人去了何处?还有,二月初二那日,府上一位姓莫的门客,如今何在?”
“来…来人啊!有刺客!”那人醉意未消,下意识地尖声叫喊,随即才想起自己先前已将附近仆役尽数遣散,此刻院落中唯有他们二人。
见他语无伦次,答非所问,更是一副浑浑噩噩的醉态,莫沉心念电转:“看来得让他清醒清醒了。”丹田法力瞬间流转,左手掐诀施展“巨力术”,右手一探,如同铁钳般抓住那人的衣襟,足下发力,两人身形骤然拔地而起!
“嗖——!”
离地六丈余高,夜风凛冽。那醉酒的赵府新主只觉得脚下一空,天旋地转,再低头一看,脚下庭院缩成棋盘,灯笼如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残存的酒意瞬间化作冷汗涔涔而下!
“饶…饶命啊!仙师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仙师法驾!求仙师高抬贵手,饶了小的狗命吧!”凄厉的求饶声在夜空中颤抖着响起,充满了无边的恐惧。莫沉提着那吓得魂不附体的赵焘雀,一脚踹开书房紧闭的门扉,随手将他掼在冰冷的地砖上。未等对方爬起,莫沉指尖微动,四缕细小的火苗凭空跃出,精准地点亮了书案上的四方青铜烛台。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墙壁上那幅熟悉的字卷。
“你既在赵府有些身份,此物,你不会不识吧?”莫沉声音冷冽如冰,抬手直指墙上悬挂的诗卷。
赵焘雀瘫在地上,惊魂未定地顺着莫沉的手指望去,待看清那字迹,脸上顿时挤出谄媚又惶恐的笑容:“认得!认得!这是…这是老家主寿宴上,一位姓莫的门客当场挥毫所作!”
“知道就好!”莫沉目光如电,逼视着他,“将此人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我不客气!”
“是!是!”赵焘雀磕头如捣蒜,“那莫先生是寿宴前老爷特意请来的墨客,一手好字,文采斐然…可…可寿宴之后他去了何处,小的…小的当真不知啊!”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无辜与恐惧。
“你不知?”莫沉眉头紧锁,上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赵焘雀几乎窒息,“那赵赅赵老爷,他总该知晓!他如今身在何处?”
“这…这…”赵焘雀额上冷汗涔涔,“小的…小的也不知老爷具体去向啊!只知寿宴次日,便有一位仙风道骨的仙长大人驾临府上,老爷他…他便跟着那位仙长走了!临走前…”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老爷将府中一切基业,都…都托付给小的了!”
“托付给你?”莫沉眼中寒光一闪,带着审视,“你又是何人?赵赅苦心经营偌大家业,会轻易托付于你?”
“小的赵焘雀,是…是府上的管家。”赵焘雀连忙解释,语速飞快,“去年岁末,老爷自京城返家途中,得遇一位神通广大的仙长!那位仙长允诺,可引老爷白日飞升,传授无上仙法!寿宴后,仙长果然如约而至,老爷便随仙长仙游去了。老爷他…他膝下无子,两位夫人也早逝,这…这万贯家财与偌大府邸,便…便传给了小的…”他竹筒倒豆子般说完,大气也不敢喘。
莫沉凝视着他,神念感知其心跳气息,确认不似作伪。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到墙边,小心翼翼地揭下那卷承载着父亲气息的诗作,珍而重之地收入储物戒中。
“好自为之,做你的‘老爷’去吧!”莫沉冷冷丢下一句,身形一晃,已消失在书房外的夜色里。
回到客栈简陋的房间,莫沉却毫无睡意。烛火摇曳,映着他凝重的脸庞。赵焘雀的话如同冰冷的石块投入心湖——父亲和妹妹,极可能也如那赵赅一般,被某个神秘莫测的修仙者带走了!去向何方?是福是祸?重重疑云压在心头。
翌日清晨,莫沉结算了房钱,默默离开了喧嚣的锦官城。依照枫烬的指引,他一路向北,既是避风头,也是追寻那渺茫的线索。
数日后,一座比锦官城更为古老沧桑的巨大城池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万梧城。
“枫烬,前面便是万梧城了。”莫沉一边赶路,一边分出一缕神念探入识海,语气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你可高兴?”
“一座凡俗城池罢了,有何可喜?”枫烬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带着几分疏离。
“哦?”莫沉嘴角微扬,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我曾以神念窥见你在我识海中显化之形——通体烈焰缭绕,神威煌煌,羽翼华美,与古籍中记载的凤凰一般无二。书上说‘凤非梧桐不栖’…此城名为‘万梧’,岂不是你天生的归宿?怎能不喜?”
“哼!无知!”枫烬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愠怒,“莫要尽信那些凡俗破书上的胡言!我对那梧桐树,却是半分兴趣也无!”
“你看那边,是何情形?”
莫沉闻言,立刻收敛心神,顺着枫烬的提示举目望去。只见在距离万梧城城门尚有一段距离的荒郊野径旁,一个新隆起的土堆前,竟跪伏着一个衣衫单薄、身形瘦小的女童,正对着那孤零零的坟茔,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