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罩在隐雾山上的灰雾逐渐变得轻薄,和山间升起的炊烟混在一起,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起金黄的暖意。
两座陡峭的崖壁在山林深处骤然收拢,形成天然隘口,粗木搭建的寨门高逾三丈,横梁上悬着几颗风干的头颅,空洞的眼眶正对来路。
靛青色的寨旗在风中微晃,杀官寨三个大字透着十足的凌厉,旗角裂口处却缀着一块巴掌大的补丁,红布褪成粉色,像是绣了一朵花。
雪停了,寨内上下一片欢腾。
几十号汉子拿着家伙什从里往外清雪,有人力气使大了,拧身扬雪时扯破腋窝,惹起一串哄笑。
小嫂子大婶子们端着簸箕进进出出,赶着太阳好的时候把山菇豇豆之类的干货拿出来散散潮。
流光从外头巡视回来,一路打着招呼,来到门口挂了牛头骨的木屋。
门没关,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歪坐在桌前长凳上,左脚皮靴点地,右脚光着踩在凳面,手里拿了根粗长的锥针,龇牙咧嘴的钻着鞋底子。
流光摘下兽皮帽,挂到去皮树枝做的架子上,搓着手坐过去,“我说杨大当家,你那鞋就别补了,鞋面子都绷短了,你也不嫌挤脚。”
终于将鞋底钻出一排洞的杨开白他一眼,换成串了苎麻线的针,熟练的来回穿缝。
“你懂什么。难得有双皮靴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穿不上,就拿给脚短的穿。”
流光脸上的玩笑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像是求解,又像自言自语,“太平盛世,怎么就过得那么难呢。”
杨开头也不抬,“今年算好的,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但咱寨里储备足。去年那才叫难呢,你去问问后来的弟兄,谁不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才来到咱们寨里的。”
有安生日子过,谁愿意刀口舔血当山匪?
流光起身,去吊炉上倒了碗热水,喝两口,蹲下身,往炉下投进几块干柴。
火苗映着他眼中的坚定,“会好起来的。”
等昭王收拾掉南方官场里那些蛀虫,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杨开埋头补鞋,“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先把这个冬过了再说吧。”
流光另外倒了一碗水,放到杨开面前,“放心吧,菩萨救苦救难,会保佑咱们的。”
今冬大雪,杨开不光陆陆续续收留了几十个灾民,还叫人给后山的村子送过几回救命的粮食和炭薪。
他很清楚,杨开不是坏人,寨里的人也不是,他们只是一个个活不下去,被逼上绝路的可怜人。
等此间事了,小姐不会不管他们的。
杨开望着他,正要张嘴说话,忽而眸光微动,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流光坐到桌前,“我方才出去转了一圈,远远看到县城过来的清雪队,都清到北边山坳了,动作还挺快。”
杨开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杂乱的胡茬跟着勾起的嘴角动了动,“怎么,雪停了,城里的主子召你回去了?”
一如既然的随和语气,却在顷刻间冻住了吹进屋里的凉风。
流光望着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垂下,攥成拳头。
杨开打好结,拨出腰间短刀割断苎麻线,再送回鞘中。
“别慌,慢慢编,编好了再说。”
流光缓缓站起身,脸上笑意凝固,“大当家自是把我摸透了才会这么说,我还编什么编?”
杨开笑了笑,站起身,套上靴子踩在地上,硬把脚给挤进去。
又跺了跺,皱眉。
还真小了,脚趾头疼。
他盘起腿,用力把靴子扯下来,去床底下找出一双漏脚趾的布鞋换上,冻出几条皲裂的手指在腰间一勾,短刀落入手中。
“镇山岳,司晦夜。想不到镇岳司的官爷也会来雾城这样的穷乡僻壤。”
余音未落,手中短刀微转,寒芒映着眼底冷光,闪电般朝流光刺去。
流光侧身闪避,单脚将长凳踩得立起,双手抓住一头用力挥砸。
杨开扫腿反击,刀来拳往,招招带着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狠戾。
流光两手空空,终究不敌短刀之利,十余回合后逐渐落于下风。
打斗声很快引来其他人。
砰的一声,流光撞断门外树枝做的护栏,一头栽进阶下雪堆。
杨开手握短刀,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凶相毕露。
“此人乃是那个什么狗屁王爷派来的细作,打入咱们山寨探听消息,意图将咱们一网打尽。来啊,把人给我绑了,还有他带来的那两个,一并关起来,回头拿到县城去换粮。”
两人应声上前,用粗麻绳将流光五花大绑,另有人押来与他一同入寨的两人,全部关进柴房。
杨开将短刀收入皮鞘,钻出鞋尖的大脚趾动了动。
环视一圈闻声而来呆若木鸡的灾民,嘴一咧,露出让人脊背发毛的笑来。
“一个个的,都别愣着了,我都闻见饭香了,吃饭去吧。”
人们各自散去,刚补完鞋的大当家,又踏着他的破布鞋,开始修补门前被流光撞坏的围栏。
山林寂静,积雪压弯树枝,落地时发出轻响,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振翅时,又抖下一串细碎的雪沫。
一道身影避开众人,疾行下山,将枝头积雪撞落一路。
天色渐晚,衙役领着清雪队,伴着铜锣声,浩荡又热闹的回城。
谁也没有发现队末多了一个人。
待进了城,那人择机闪进巷子,等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才潜至县衙旁的小院翻墙进入。
门一关,昏黄的豆灯照着三张凑拢的脸。
卢世清眼睛瞪大一圈,“你是说镇岳司?”
扮作寻常百姓的杀手坚定点头,“对,我亲耳听到杨开说镇岳司的官爷。”
“那就没错了。”
卢世清稍稍后仰,靠在椅背上,放在侧面的灯将他的脸映得一半明一半暗。
“难怪轩辕璟那个狗东西敢来雾城,敢情是早就派了镇岳司的人潜入杀官寨。”
卢世清捧起粗碗,将热水喝出参茶的架势,“那个杨开,听说在京里当过差,老母病重才请调回乡当了个县尉。看来传言不虚,是个有本事的。”
涂明马上接过话茬拍马屁,“再有本事,不还是一样成了大人您的手中刀?论谋划,还得看大人您,派人装成灾民潜入杀官寨,一切消息尽在掌握。”
热水暖胃,马屁暖心,卢世清惬意的呼出口气,望着跳动的灯火。
“现在就等通路了。”
等路一通,就送昭王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