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昭王府,轩辕璟独坐窗前,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节奏沉稳,不急不徐。
眉如墨画,眼若寒星,本就生得一副矜贵疏离之相,坐在没点灯的屋里,叫阴沉的天色一衬,更显出几分肃冷。
案头的热茶早已凉透,外头如同时间静止般没有半点声响,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裂冰封而来。
“王爷,圣上口谕,召您即刻入宫。”
声落,轩辕璟幽深的双眸凝起精光,薄唇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玩味又从容。
他就知道,太子不会让他失望。
庶民的生死,哪里比得过储君那把镀金的交椅?
端起案头的冷茶喝了一口,微苦,回甘,是蒙山雪芽。
星岚这家伙!
起身出门,风扯得锦袍猎猎。
寒芒暗藏眼底,挺拔身躯如同一柄收于鞘中的利剑,不显锋刃,却可破风云。
薄唇微启,声音很快被风扯散,“去,把陆未吟找过来。”
驱车入宫,紫宸殿烛影摇动。
皇帝开门见山,“去年西南冻害,今年又冬气早凝,不可不防。朕命你率队南下,一探各州仓廪储炭棉几何,二勘房舍可堪风雪,三问民间可备足冬粮。”
“若遇灾情,朕准你开官仓、动义廪、征纳富户,另可国库支取十万白银。使用明细需清,发放时更要每日造册详记,何人领取、数目几何、经手何人。此行,朕让严狄和张永与你同去。”
御史大夫严狄,户部侍郎张永,此二人皆为皇帝信得过的清正之臣,一个负责监察,一个负责账目。
最后,皇帝意味深长的补充,“去都去了,整治南方吏治蠹弊一事,也一并交由你去办,朕许你调用州府驻兵之权。”
一句话:有灾赈灾,没灾治吏!
伴随话音,一块龙纹令牌递过来。
轩辕璟双手接过,跪地领命,“儿臣领旨!”
此行任重,皇帝让他起身,又坐下来仔细叮嘱了一番。
等谈完,天已经黑尽,轩辕璟起身告退。
皇帝宽厚的大手重重按在儿子肩上,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摆摆手,“去吧!”
轩辕璟退行两步,转身,很快消失在浓浓夜色。
皇帝垂落的手缓缓握紧,又松开,万般无奈,皆化为沉声一叹。
君父君父,君与父,终究难两全。
宫城肃穆无声,只有巡逻卫队的铁靴踏过时才能短暂打破沉寂,而那些交头接耳密信私传,通通藏匿于平静的夜色。
昭王府书房内,陆未吟在茶台前坐得端正。
素手摆弄,一盏琉璃灯照出清丽的五官。
或许因为那眼眸刚好半垂着,显得面容柔和;又或许是旁边铜炉正沸,烘出恰到好处的温热,轩辕璟走进来看到的第一眼,竟莫名觉得温暖心安。
陆未吟听到动静抬头,浅笑起身,“王爷。”
轩辕璟收敛心神,带着夜雨浸润的寒气走过去,看着清亮的茶汤,笑道:“看来我回来得刚刚好。”
烛火无风而颤,光影明灭间,陆未吟垂下的眸光跟着动了动。
她早就发现了,无人时,轩辕璟很少在她面前自称本王。
她将这理解为对自己人的殊待。
可此时此刻,这个“我”和“回来”组合在一起,加上轻松惬意的语气……怪怪的。
轩辕璟也意识到不太对,但什么都没说,甚至露出笑来,打量陆未吟的反应。
没什么反应。
也是,一块木头能懂什么……
陆未吟分汤入杯,双手递过去,笑意已经收起,脸上只有谈正事的认真严肃。
“圣上召王爷入宫,可是命王爷南下赈灾?”
轩辕璟坐直点头,也换上正色,将圣意简单叙述一遍,这才尝了一口晾到温热的茶。
这回倒是没说难喝,皱眉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一切。
陆未吟视而不见,沉声道:“圣上对太子,还真是看重。”
如此重任,本该在朝堂上当众颁布任命,后续若需驰援,各部才好倾力配合。
整治官吏需暗中行事,仅将此项私下授命即可。
皇帝不当众宣旨,一应放到私下授意,待到事成,此举施行在太子监国期间,便成了太子的功绩。
辛苦奔波的轩辕璟最多落到一声办事得力。
轩辕璟面色平静,“帝王之术,不正是如此?江山任重,社稷传承,只要能培养出一代明君,上下皆可为磨刀石。”
“明君?”陆未吟笑起来。
心底的嘲弄一下子没藏住,就这么明晃晃落在轩辕璟眼中。
既已暴露,她也懒得再藏,将私铸兵械的事拉出来应付,“身为储君,勾结外族,私铸兵械,明知故犯。这样的人,如何让人信服会成为一代明君?”
“那你呢?”轩辕璟放下杯子,单手支颐,微微前倾,“你现在做的,又算什么?”
虽说自俩人结盟以来,做的都是伸张正义之事,可若放到朝堂,往小了说,算结党营私,往大了说,可称谋逆。
先前刘柯案,是因为证据不够,咬不住太子,若真将人拖下水了,那就是动摇国之根本,其罪当诛。
陆未吟岿然端坐,目光坚定的直视他,“民重君轻,若储君失德,便是倾国之祸,臣女所为,不过是为天下苍生计。”
她没办法告诉轩辕璟,曾有十万余百姓因轩辕曜变成冻殍僵骨,此人不配为储,更不配为君。
轩辕璟不错眼的盯着她,捕捉到她失控微动的嘴角,却因此错过了眼底一闪即逝的恨意。
陆未吟不动声色,目光不曾有片刻的退缩和偏移。
这是她的态度,也是她的决心。
既已聊到这一步,轩辕璟索性问到底,“那你为何选本王?”
弃太子,而入昭王阵营。
陆未吟神色微僵,失笑扭头看向旁边。
轩辕璟瞬间会意,跟着笑起来。
不是她选了他,而是她没得选。
总不能弃了太子选邺王吧!
轩辕璟将空杯推过去,“但愿你我皆能如愿。”
陆未吟给他续上茶汤,“一定会的。”
开诚布公之后,陆未吟把话题转向南下赈灾。
“王爷,只靠当地仓廪囤积的棉衣炭薪恐怕还不够,得在路上便走边买,让商队运过去。”
她早就打听过前世重灾三州的大概人口,因属山地边州,人口不算多,但加在一起也有三十万余。
大雪连下了近半个月,之后雪化通路也需要时间,不排除一些官仓还有虚报库存挪用倒卖的情况。
粮食还好,但炭薪棉衣以及伤寒药,肯定支撑不了那么久。
轩辕璟望着灯辉下严肃得像在商讨军情的姑娘,下意识又想问她为何坚信一定会有灾。
转念一想,算了,用人不疑。
他信得过她!
“需要多少?”
陆未吟起身,迅速去桌案取来纸笔,一项项列出来,写了个大概的数。
她边写,轩辕璟边看。
“要这么多?”
他也在心里默默算了下帐,拨的十万两银子只怕不够。
陆未吟面肃如铁,“宜多不宜少。”
刚开始下雪那几天路上还能过车马,待雪厚封路,有东西也很难运得进去。
如此天灾,冻毙者在所难免,尤其老弱病患。
但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陆未吟就想尽可能的多救一个。
能活一个算一个。
她也知道此事难办,毕竟现在连雪的影子都没有,于是补充道:“王爷走后,臣女也会找借口离京,找商队筹措冬备运过去,就是这银子……”
视线斜向一侧,陆未吟脸上罕见露出局促和心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胸有大志,奈何囊中羞涩!
轩辕璟忍不住轻笑出声,“放心吧,我来办。”
他将写了数量的纸折起收好,问:“你想同我一起去吗?”
怕陆未吟误会,又补充道:“我知道,你需要这个机会。”
陆未吟志存高远,可将军不是说当就能当的。
暂且不说永昌侯府会不会同意她从军,就她自己,估计也不会想去军营从一个兵丁做起。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陆未吟微微垂首,神色有些黯然。
关于这个,她早就想过了。
想去,可是没法去,她跟着轩辕璟,名不正言不顺,反而会给他招惹非议。
“眼下先把赈灾的事处理好,旁的……以后再说。”
以后再找别的机会。
轩辕璟一眼看透她心里的想法,略一沉吟,意味不明的说了句“不管发生什么事,切莫心急”。
陆未吟只当是叮嘱,没有放在心上。
她离开后不久,数十只信鸽从昭王府趁夜放飞,转眼消失于夜幕。
三日后,轩辕璟整队出发。
当天晚上,已临近子时,穿绛纱袍的传旨太监领着四名镇岳司校尉策马而来,叫开了永昌侯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