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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巧玲的眼睛死死盯在坑底那个漆黑的皮箱上,看着林木泽他们一寸寸将它从湿泥里剥离、拎起。

这箱子,是她当年趁着宋锦宁咽气前的混乱藏起来的。

后来宋福生翻箱倒柜地找,也只当是办丧事时遭了贼。

那年月,全国都勒紧裤腰带,发现这样的珠宝首饰,谁敢私藏?都得“交公”。

再后来,十年动荡,方兰欣亲眼看着宋彩霞是怎么被拖去批斗的,吓得她更是连碰都不敢碰这烫手山芋。

这些年,日子是松快了些,可人们口袋里还是空落落的。马巧玲也一直没寻找合适的机会,更没找到稳妥的买家。

若不是宋玉兰步步紧逼,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若不是宋倩倩出嫁,连件像样的陪嫁都凑不出来,寒酸得让人戳脊梁骨,马巧玲是绝不会把这要命的东西挖出来的。

可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这事竟叫宋玉兰知道了!

宋玉兰盯着那被湿气浸得腐烂发霉的箱子,心口也像被那霉斑糊住了,揪得生疼。

这里面,不仅仅是她生母留下的念想,会不会还藏着揭开母亲身世之谜的钥匙?

林木泽伸手拽起箱子,腐朽的提手“咔嚓”一声断裂,铜锁上糊满厚厚的绿锈。

他回头征询地看向宋玉兰:“拿回去再开?”

“嗯。”宋玉兰点头,“先拿回去。”

马巧玲哪里甘心,尖声嘶喊:“宋玉兰!你不能拿走!”

宋玉兰脚步一顿,猛地将手电筒的光柱直直打在马巧玲脸上,刺得对方立刻闭眼偏头。她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我不能拿走?难道留着给你?”她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

“你、你不能全拿走!里头……里头还有我的东西!”马巧玲还在泥地里徒劳地挣扎。

宋玉兰嗤笑一声,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再给她,直接扬声对林木泽道:“林大哥,麻烦你帮我拎到车上。”

说完,她不再看身后,牵起沉默的陆奕辰,大步朝林子外走去。

林木泽低声交代一个小伙子:“等我们走远了,再给她解开。”

一路上,宋玉兰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手心里微微沁汗。

箱子里究竟有什么?母亲的过往会留下蛛丝马迹吗?

到了家,林木泽帮她把沉重的箱子提进小院,却没多留:“天晚了,你们慢慢看。明早我再过来。”

他识趣地告辞。

宋玉兰仔细插好院门,回到屋里,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几步走到坐在床边的陆奕辰跟前,眼睛亮得惊人:“你说,箱子里会有什么?会不会有能证明我妈身份的东西?”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如果她真的还在,我想知道她在哪,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陆奕辰只是摇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他话不多,却总能切中要点。

宋玉兰深吸一口气,蹲下身研究那个箱子。

外层的皮革早已朽烂剥落,露出里面还算完好的竹骨架子。

东西不沉,但年月太久,拎手都烂透了。

她起身到院里找了半块砖头,回到箱子前,对着那两把锈死的铜锁狠狠砸了下去。

“哐当”几声闷响,锁扣应声而落。箱子掀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和朽木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

“太呛了。”宋玉兰皱着眉,果断把箱子整个搬到院子里,就着手电筒的光,小心翼翼地翻检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套折叠整齐的正红色衣物,上面缀着繁复精致的银色刺绣,样式古朴奇特,带着明显的异族风情。

底下压着两本书,纸张泛黄发脆,是工整的小楷抄录的诗词集子。再往下,是一个用褪色黄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她屏住呼吸解开,金光映入眼帘:一个沉甸甸的金锁片,一对小巧的金镯子,三根黄澄澄的小金条,还有几只水头极好的玉镯和一支玉簪。那玉簪的簪头上,刻着奇异的花纹,似花非花,透着神秘。

宋玉兰拿起金锁片,借着光仔细端详。

一面是常见的“长命百岁”吉祥纹,翻过来,另一面却刻着两个略显生硬、笔画深刻的字“玉兰”。

那痕迹,分明是用尖锐之物后来硬刻上去的。

指尖轻轻抚过那凹凸的刻痕,宋玉兰的眼眶蓦地一酸,像是被那粗糙的笔画刺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母亲刻下这两个字时,该是怎样的心情?是绝望中的一点寄托,还是无言的温柔与深爱?

她默默地将所有东西重新包好,把箱子搬进堂屋搁下。

走到院角的压水井旁,一遍遍用力搓洗着手和脸,冰冷的水珠滚落,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

她沉默着换好衣服,爬上炕,背对着陆奕辰躺下,将自己蜷缩起来。

陆奕辰一直安静地看着她在院子里忙碌,听着那些细微的翻动声、金属玉石的轻碰声。

此刻她一言不发地躺下,那背影透出的低落气息,比任何言语都清晰。他慢慢脱下外衣,在她身边躺下,侧过身,一只手臂轻轻环过她的肩膀,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臂。

“怎么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看到什么了?”

宋玉兰背对着他,吸了吸鼻子,闷闷地挤出一句:“没什么。”

陆奕辰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本就不是善言辞的人。

只能更紧地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传递着无声的暖意,心里却飞快地想着还能做点什么。

就在这时,宋玉兰突然转过身来,猛地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

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濡湿了他的皮肤。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什么都没有。没有信,没有字,除了那个金锁片上面刻了我的名字,肯定是她自己刻的。你说,她要是真活着,是不是,也是爱我的?”

陆奕辰心头一涩,笨拙而有力地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他无法回答那个“如果”。

“她如果没死,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宋玉兰的声音带着委屈和不解,眼泪流得更凶了,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试图擦掉不争气的泪水。握着那锁片的瞬间,她仿佛触摸到了母亲当年的温度,那绝望中刻下名字的决绝,让她感同身受。

这共情,也猛地勾起了她心底另一个深埋的痛,那个失去的孩子。快六个月了,那小生命在她腹中顽皮胎动的感觉,她至今都清晰地记得,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里。

想到这里,她更用力地搂紧了陆奕辰,像抓住唯一的浮木,鼻尖在他颈侧蹭了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陆奕辰,如果我们以后有了孩子,”她一字一顿,“不管发生什么,我拼了命也会护住他!一定!”

这一世,她绝不让悲剧重演。

陆奕辰的心被她的话狠狠揪住。

他收紧了环抱她的手臂,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承诺:“嗯。我也会护好你们娘俩。谁也不能欺负。”

宋玉兰抬起湿漉漉的脸,瘪了瘪嘴,眼底还带着泪光,却仰头在他线条分明的下巴上飞快地印下一个带着泪痕的轻吻:“你说话要算数!”

“嗯。”陆奕辰喉结滚动,沉沉应了一声。

下一秒,他低下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唇瓣。

起初只是温柔的抚慰,一个带着怜惜的浅吻。

可宋玉兰却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非但不肯松开,反而嘤咛着更紧地缠上来。

她的主动和脆弱,瞬间点燃了陆奕辰心底的火焰。

所有的悲伤、委屈、不安与对未来的誓言,都在这无声的、逐渐升温的亲密交融中,化作了窗外寂静夜色里一首只有他们才懂的美妙情诗,最终缓缓消散在相拥的温暖里。

天刚蒙蒙亮,窗外街道广播的声响便钻了进来。宋玉兰揉着酸痛的腰,心里懊悔,昨晚怎么就一时心软,又招惹了陆奕辰那头饿狼?

结婚才几天,简直没一天能安生歇着!

陆奕辰察觉到宋玉兰醒了,立刻识相地靠过来,温热的大手带着讨好的力道覆上她的腰眼,轻重得宜地按揉着:“嘶……兰兰,下次我肯定收敛点儿。要不,早上咱别开火了,出去吃?”

宋玉兰舒哼唧了两声,但一听“出去吃”,节俭的本能立刻占了上风。她嗔怪地拍了下他不安分的手:“算了吧,出去吃又贵又没我做的好吃!”

虽然腰还酸着,可那股子麻利劲儿已经回来了。

她利落地掀开被子下床。

先拎着尿罐出去倒了,刷洗干净搁墙角放好,才麻利地刷牙洗脸准备和面做饭。

面团刚揉上劲儿,林木泽就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了:“嫂子!今儿早上能吃到你包的饺子不?馋死我了!”

“不行!”陆奕辰的声音斩钉截铁地从里屋传来,人也跟着走了出来,挡在宋玉兰和面盆前,像护食的狼,“想吃饺子?我请你去街口饭店吃。”

林木泽顿时垮了脸,不满地嚷嚷:“哎我说陆队,你也太小气了吧!饭店那味儿,能跟嫂子亲手包的比吗?”

“想吃就饭店,你嫂子一会儿还有事,没空。”陆奕辰不为所动,语气没得商量。

林木泽被他噎得直翻白眼:“行行行,你牛!”他悻悻地转身,嘴里还嘟嘟囔囔。

宋玉兰在一旁看着丈夫护短的样子,忍不住低头抿着嘴偷乐,肩膀一耸一耸的。

……

吃过早饭,宋玉兰独自走出饭店。

刚拐过街角,就瞧见田采花正拉着邻居李小梅站在不远处树荫下,唾沫横飞地比划着什么,一张脸气得通红。

宋玉兰放轻脚步,慢慢踱过去。

“我呸!那马巧玲算个什么东西?一脸褶子,土得掉渣!张广文现在什么身份地位,能看上她?瞎了眼吧!”

田采花的声音又尖又利。

李小梅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可不是嘛采花姐!张教授要找,那也得在学校找个年轻水灵的姑娘啊!”

这话似乎戳中了田采花的痒处,她脸色稍霁,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就是!我还特意去打听过了,都说马巧玲跟她男人感情好着呢!真要有那见不得人的事儿,她男人能当王八?还有人说她那闺女是张广文的种,哼!要真是,哪个男人能忍?早打死了!”

宋玉兰听了几句,心里明镜似的,这田采花是铁了心不想离婚,开始玩起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把戏了。

她眼珠一转,脸上瞬间挂起温和的笑意,径直走过去,只对着李小梅热情地打招呼:“婶子,这么早啊!吃过了没?”

李小梅也笑着回应:“吃过了吃过了!玉兰啊,你这么早出来忙活啥呢?”

宋玉兰仿佛这才看到旁边的田采花,脸上立刻换上一副愁容,重重叹了口气:

“唉,别提了婶子。后天我姐结婚,家里乱成一锅粥,我这会儿得赶紧过去帮忙收拾。”

李小梅顺着话头:“哟,那是喜事啊,该高兴。”

“高兴啥呀!”宋玉兰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像是憋不住一肚子苦水,“我爸跟我后妈天天吵得鸡飞狗跳!我爸非嚷嚷着说我姐不是他亲生的,家里哪有一点办喜事的样子?愁死我了!”

田采花在一旁竖着耳朵听,越听越觉得这情节耳熟得扎心,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娘家……是哪儿的?”

宋玉兰“老实”地回答:“纺织厂啊,离咱这儿也不算太远。”

“纺织厂”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田采花的神经,她头皮一炸,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强压着翻腾的怒火追问:“你后妈叫啥名儿?”

宋玉兰一脸“惊讶”地看着她:“马巧玲啊!您认识?”她不等田采花回答,猛地一拍脑门,急声道:“哎哟,瞧我这记性!不说了婶子,我得赶紧走了!这婚能不能结成还两说呢,我得去盯着点,别真出什么乱子!”她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迈开步子。

李小梅看得分明,心里嘀咕:这玉兰丫头平时见了人就是笑笑打个招呼,从不是个爱嚼舌根传闲话的主儿,今儿个怎么一股脑说了这么多?还句句都点在田采花的死穴上?这分明是故意的啊!

可当局者迷的田采花哪能想到这一层?她刚才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拼命否认,现在被宋玉兰这“无心”之言砸得头晕目眩,竟然是真的!张广文那个王八蛋,跟马巧玲那个贱人连野种都那么大了!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她浑身血液都要沸腾了。

结婚?还想顺顺利利结婚?做梦!她田采花要不把这场婚礼搅得天翻地覆,她就不姓田!

宋玉兰绕了个圈,又悄悄溜回了饭店。

她太了解田采花这种一点就炸的性格了,十有八九会直接冲到婚礼上去闹,而不是先找张广文对质。

想到宋倩倩和马巧玲即将面临的鸡飞狗跳,她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隐秘的期待。

回到饭店,陆奕辰和林木泽还在。

宋玉兰带着歉意坐下:“不好意思啊,刚出去碰到个熟人,多聊了两句。”

高湛爽朗一笑:“没事嫂子,我跟陆队正好边吃边聊,吃得慢。你忙你的。”

宋玉兰没多想:“嗯,改天在家包饺子,一定叫你来尝尝鲜。”

从饭店出来,高湛开车走了。

宋玉兰很自然地牵起陆奕辰的手,两人慢慢走在回家的林荫道上。她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我想去趟黑市,把我妈留下的那三根金条卖了。”

她心里清楚,按现在的金价,三根金条也换不了太多钱,但总归是笔活钱。

陆奕辰眉头微蹙,想到黑市那地方鱼龙混杂,立刻道:“我陪你去。”

宋玉兰用力点点头,脸上露出依赖和安心的神色:“嗯!咱们明天凌晨就去,听说三四点钟人最多。”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带着点神秘兮兮,“那儿半夜开张,天蒙蒙亮就散,乌漆嘛黑的,就靠着点手电筒、煤油灯照亮,人影晃晃悠悠的,跟鬼影子似的,所以也叫‘鬼市’。”

她上一世去过管理规范后的鬼市,而眼下这年头,那里可是真正的三不管地带,牛鬼蛇神啥人都有。

带着陆奕辰就安心多了!虽然他腿伤未愈,可那身迫人的气势和身手摆在那儿,就是最好的保镖!宋玉兰越想越踏实,乐滋滋地抓紧了身边这座“靠山”的手,脚步都轻快起来。

晚上两人早早睡下,特意把闹钟定在了凌晨两点。

闹钟一响,宋玉兰就利落地翻身下床,拉着还有些睡眼惺忪的陆奕辰出发。

她骑着自行车载着他,直奔城西的鬼市。到了地方,果然已是人影幢幢。

没有电灯,只有零星摇曳的手电光柱和昏黄如豆的“气死风灯”(防风煤油灯)在黑暗中漂浮、晃动,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更添几分鬼气森森、魑魅魍魉的味道。

宋玉兰怕自行车丢了,索性推着车,让陆奕辰紧贴着自己身侧,两人小心翼翼地向那片影影绰绰、窃窃私语的人群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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