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京城,还是永熙末年春闱的时候。
方县令领到圣旨之后,喜出望外,安置好县内事务,便马不停蹄赶往上京。
他是永熙年间考中的举人,历经混乱纷争十二年,又在新朝宣德宣明任官十一年,如今又迎来宣泰之朝。
当朝皇帝,还曾和他吃过一个锅里的饭。
方县令越想越是激动,掀开车帘,仰望远方巍峨壮丽的皇宫。
在经历了繁琐的验身、通禀和等待后,方县令终于来到了皇宫深处。
他被引至一处偏殿暖阁外。
在值殿太监低沉的唱名声中,方县令深吸一口气,微微躬身,迈入暖阁。
暖阁内陈设雅致却透着无上威严,明亮的灯烛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只见御案之后,坐着一人,身着明黄常服,正低头批阅奏章。
那身影挺拔沉稳,虽无十二旒冕,却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帝王气度,正是曾与他共患难、如今已登极顶、开创宣泰之朝的皇帝——赵景行。
方县令心中一凛,他慌忙趋步向前,正要依照规矩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亦准备恭称“吾皇万岁”。
赵景行抬头制止了他的大礼,温和笑道:
“方县令别来无恙。”
他没料到是这样的开场,转念一想,在真定时,晋王就是平易近人的样子,做了皇帝,也没道理性情大变。
但他切不可因为有旧日交情,便失了分寸。
方县令改行躬身礼。
“臣蒙陛下垂询,惶恐拜谢圣恩。自三月前真定一别,臣日夜感念天颜,今幸得再瞻圣辉。
惟愿陛下圣躬安泰,江山永固!”
赵景行暗自叹息,这皇帝当得还不如晋王时自在。
每个人都格外守礼,搞得她好不自在。
简单在暖阁里聊了些关于真定县的近况,她心愿已了,便让方县令先在驿馆住下。
关于真定进一步抗旱的安排,等她改日再谈。
方县令刚退,就听见外边的小太监捏着细细的嗓音道:
“皇夫大人到——”
赵景行顿时来了兴趣,好整以暇,右手撑头,斜靠椅边,目不转睛盯着门外来人。
慕容复一进来,就对上她憋笑调侃的脸庞,心中的气又是不打一处来。
那些个大臣一旦适应她为帝的身份之后,便发现了新路子,疯狂地建言上书,恳请她充盈后宫。
送不得女儿,送儿子也是一样的。
各式各样的男子削尖了脑袋要往她身边扑,狂蜂浪蝶他是拦了一波又一波。
他心里酸得冒泡,还不能和那些人翻脸。
赵景行那双促狭的眼眸闪着笑意,嘴角弯得藏不住揶揄。
“皇夫怎么还不过来?”
慕容复本想立马凑到她的身边,可他又不好意思应下“皇夫”这个称呼,不自觉地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赵景行见状,眸中的笑意渐深。
她放下撑着头的右手,从御案后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
烛光摇曳,将她明黄常服映得柔和,威严的帝王气度中透出一丝亲切的温情。
“哟,这是谁又惹我们皇夫生气了?”
她伸出手,轻巧地撩起他额前的一缕散落发丝,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脸颊,声音压低了几分。
“让朕猜猜......定是那些大臣又上书要朕纳男宠了,对不对?”
慕容复心里本来还梗着,但被她指尖的香味触动,怒气顿时化开半分。
他抬眼对上她的目光,那戏谑中分明藏着关切。
“明明晏晏身边只该有我一人。”
他低哑回应,语气里带着委屈和无奈,却不躲闪她的触碰,反而双臂绕到她的身后,欲抱不抱。
细细扫过她的眉眼,越想他越是难受。
王琮留下的遗老遗少们还大言不惭,想让王若筠入宫为后,美其名曰先帝婚约在身。
暖阁内的静谧让他俩间的气息愈发亲昵。
“朕不过是逗你几句,你就这般给我脸色,真是恃宠而骄!”
她抬起手,指尖滑过他的下颌,轻轻捏了一下,随即顺势落在他肩上。
“那些狂蜂浪蝶,朕可从未上心。
江南时,你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当了皇帝,心也还是留给你的。”
慕容复听着她轻声细语,心中止不住地发甜。
他向前微倾,额头几乎抵上她的额,呼吸交织间,声音变得呢喃:
“陛下......晏晏,我怕。”
他抬手覆上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指腹摩挲她的指节。
赵景行知道他怕的什么。
其实自己也很怕。
她怕自己在皇宫里坐太久,最后也会变成赵景仁那样,被这冰冷的宫墙和至高权柄侵蚀异化。
她顿了顿,说出了思虑多日的决定。
“待令舒年满十五,我便退位,与你同往江南归隐,可好?”
慕容复求之不得,连忙答应。
十五年,足够她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了。
宣泰二年,赵景行力排众议,在朝中开设女官之职。
通过上京专设考试,便可进入殿试,由她亲赐职位。
女官考试第一年,有资格入殿试者为八十人。
原本反应强烈的老古董们,当自己的女儿获得一官半职之后,成了这项制度的忠实拥趸。
没有什么比是真实到手的权力更加靠谱的,既然女儿也能派上用场,那就再好不过。
一时之间,上京贵族女学迎来繁荣,所授课程也从《女诫》变成了《史记》等物。
但是赵景行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每年能进入殿试的女子,无一不是来自各大世家。
唯一毫无世家背景的镜娘,还是因为背后站着自己。
朝堂,始终是旧日大臣们瓜分的一言堂。
寒门及不站队的清流,依旧难有出头之日。
权衡是一门反复谈判和妥协的艺术,想要作出改变,急不得。
宣泰五年,赵景行终于争取到在各地春闱、秋闱中单设女子考室的机会。
取消上京专设考试,将女子考试并入春闱、秋闱,由国库拨银,在各地单设女子考室。
考卷评分不分男女,择优录取。
所有有志之女,均可报考。
这一年,王小花十三岁。
她以秋闱春闱连中双元的耀眼成绩,参与殿试。
天未亮,春娘就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赶到了宫门前。
正踌躇着如何请人通报,就见宫门值守的卫士态度很是客气——显然,有人早已打了招呼。
“春姨!”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春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简洁宫装的女子已快步迎了出来。
来人正是流云,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女官之一。
她面带温煦的笑意,动作麻利却又不失稳重,显然已是专程在此等候。
“流云姑娘!”春娘连忙迎上,脸上带着几分感激的局促。
“我......我带了些刚包好的饺子,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就是想给陛下......,还有令舒尝尝鲜,谢谢......”
流云微笑着接过一个食盒,减轻了春娘的负担:
“春姨太客气了,快随我来。
等小花姑娘从殿试出来,就有了官身,你就是官家夫人。
陛下前些日子还想问问你的饺子铺开得怎么样了,你一说想进宫,可不就是凑巧?
陛下命我前来接你,到时候她和小花一起在紫宸殿等你,也好让你最先看到新科状元的英姿。”
流云说的状元是什么意思,她不懂,只觉得应当是个不错的名次,憨笑两声。
春娘开的饺子铺生意红红火火,赚了不少钱。
钱财养人,单看她白白胖胖的脸庞,丰润圆满的耳垂,谁能知道她曾是真定县差点叫人分食的灾民?
流云见她不懂自己的暗示,摇头笑了笑。
今年的状元必须是也只是能小花。
她聪颖勇毅,过目不忘,有情有义,是陛下为令舒提前培养的左膀右臂。
生出小花这么个机灵的女儿,也该她享福。
流云不由得轻抚自己的肚子,成婚三年,终于有了喜讯。
等忙过这阵,她就得向圣上告假,回家安胎。
她既开心又惆怅。
开心的是她期待这个小生命,惆怅的是再回来,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
紫宸殿内,温暖如春,熏香袅袅。
春娘提着一大食盒刚走进来,便闻到更浓郁的香气——那是案上早已摆开的几样精致点心和一壶清茶散发出的。
陛下与皇夫坐在上首,神态轻松。
太女正和小花正凑在一张展开的书卷旁,低声讨论着什么,镜娘安静地站在她们身旁,垂身细听,嘴角含笑。
“民妇春娘叩见陛下、皇夫、太女殿下。”春娘连忙行礼。
“春姨快快请起,这儿不讲这些虚礼。”赵景行笑着示意流云扶起春娘,语气亲切。
“朕方才还在同大家说起你那闻名上京的饺子铺,可巧你就带着‘真滋味’来了。”
慕容复目光扫过春娘手上那朴实的大食盒时,神色柔和了些许,对着赵景行低声道:“你倒惦记得紧。”
赵景行闻言,笑意更深地瞥了他一眼。
“陛下抬爱了,就是些家常饺子,还热乎着。”
春娘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女儿小花神采飞扬地望过来,心中又满是自豪。
她赶紧在流云帮助下打开食盒,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饺子排列得整整齐齐。
“好香!是春姨的饺子!”赵令舒最先忍不住,眼睛一亮就站了起来。
小花稳重些,但也笑着走到母亲身边帮忙,关切地询问母亲一路顺利与否。
角落里,不停用爪子拨弄流苏的小白闻着味,兴奋地嚎叫一声,四肢并用,扑腾而来。
慕容复看着令舒那猴急样,轻哼一声:
“身为储君,成何体统。”
话虽如此,却还是微微颔首,示意令舒可以拿起碗筷,取用饺子了。
令舒看起来乖巧伶俐,却是个十足十的捣蛋鬼。
最有希望成为严母的赵景行,总是败在她的眼泪之下。
唱黑脸戏份最后只能交给慕容复。
令舒笑嘻嘻地先夹起一个饱满的饺子,却不急着自己吃,而是走到赵景行身边:
“母亲,这第一个给您尝尝!
春姨的手艺可好了!”
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楚地明白皇宫之中谁才是主事人。
如果母亲今日开心了,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少写几篇大字?
她心里打着小算盘,被慕容复尽收眼中。
他无奈扶额,最后这个恶人还得他来当。
赵景行看着女儿递到面前的饺子,眼神中是为人母的慈爱。
她接过饺子,细细品尝,满意地点头:
“果然名不虚传。春娘,你这饺子馅料拌得极妙,鲜而不腻。”
春娘被赵景行当众称赞,激动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都是寻常东西,陛下喜欢就好。”
慕容复看着赵景行吃得满意,也取了筷子尝了一个,眼神中透露出认可。
他又夹了一个放在赵景行碗里。
小花则坐在母亲春娘旁边,一面给母亲倒茶,一面分享着殿试见闻。
春娘听着女儿在那些高深学问上的对答,看着女儿如今进退有度、气质清华的模样,又是欣慰又是不敢相信——谁能想到当年真定县差点被吃掉的灾民母女,能有今日?
镜娘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景,低头瞧见自己胸口上只有四品官服才用得上的禽纹。
思绪突然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夜。
也不知道那对夫妻会不会后悔把自己卖进望春楼......
她摇摇头,把这点突发奇想赶出脑海。
无碍,如果能重来一次,她说不定都不用他们出手,自己就会主动进入望春楼。
留在那里,只会只会生不如死。
不如去望春楼,遇到陛下,才能迎来新生。
这么想着,她看向赵景行的目光充满了敬仰与感激。
殿外冬日寒气尚在,殿内却暖意融融,谈笑风生。
食物的香气混杂着亲情的暖流,弥漫开来。
这不仅仅是君臣间的聚会,更像是一个大家庭温馨的围炉时光。
赵景行微微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慕容复垂落的墨发,享受着这难得的烟火人间气和那份被爱包围的宁静。
小白吃的嘴角流油,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引得众人开怀。
紫宸殿内一时充满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