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前,死一样的寂静。
南宫珏的声音,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并未散去,反而化作了沉重的,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城楼上下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那句狂悖至极的问话,在空旷的广场上反复回响。
“可以,一个个,都装满了,再一起送过来。”
城楼之上,金甲将军张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握着刀柄的手,已经被汗水浸得湿滑。
这不是挑衅。
这是宣战。
是对着这座天下最尊贵的城池,对着城里那位九五之尊,发出的最直接,最血腥的宣战。
“放肆!”
张敬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却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有些变调。
他猛地一挥手。
“弓箭手准备!”
“唰啦啦——”
城楼之上,数百名禁军齐齐拉开了手中的强弓。
弓弦绷紧的声音,连成一片,像是死神在拨动琴弦,尖锐而刺耳。
箭头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全部对准了城下那道孤单的身影。
沈炼和身后的缇骑们,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将南宫珏护在身后,手中的绣春刀,也已出鞘寸许,刀锋在火光下泛着嗜血的光。
只要一声令下,这里就会变成血肉磨坊。
然而,南宫珏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忠心耿耿的下属。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只手依旧按着那口金丝楠木棺,仿佛脚下生了根。
他缓缓抬起头,迎着那数百支对准自己的箭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是一种彻底的,对生死的漠视。
“放箭!”
张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不能再等了。
再让南宫珏说下去,皇家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无论南宫珏背后站着谁,今夜,他都必须用雷霆手段,来维护这座宫城的威严!
“咻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响起。
箭雨,离弦而出,像是一片黑色的死神镰刀,朝着南宫珏一行人当头罩下。
沈炼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完了!
如此密集的箭雨,就算是宗师也无法全身而退,更何况大人还身负重伤!
就在他准备拼死一搏的瞬间。
南宫珏,动了。
他按在棺材上的那只手,猛地抬起,宽大的黑色大氅,随着他的动作,被一股无形的气流悍然掀起。
“呼——!”
那件大氅,如同一面黑色的天幕,瞬间张开。
离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片足以将血肉之躯射成筛子的箭雨,在接触到那件大氅的瞬间,竟像是撞上了一面无形的,柔软而坚韧的墙壁。
箭矢的速度,骤然变慢。
然后,一支支,诡异地,失去了所有力道,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
仿佛它们射出的不是锋利的箭,而是一根根无力的稻草。
不过眨眼之间,地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箭矢。
而南-宫珏和身后的缇骑们,毫发无伤。
他缓缓放下手,黑色的大氅,重新垂落。
夜风吹过,卷起他几缕散乱的黑发,衬着那张苍白染血的脸,宛如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城楼之上,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禁军,包括张敬在内,都看傻了。
这是什么功夫?
内力化罡?
不,就算是内力化罡,也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卸掉数百支强弓的攒射!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武学的认知。
“张将军。”
南宫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
“你的箭,射歪了。”
张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握刀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下令继续射击,还是……
就在这时。
一个尖细而威严的声音,从城门后方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够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
承天门那厚重的朱红大门旁,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身着绛紫色蟒袍的老太监,手持拂尘,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下,缓缓走了出来。
他面白无须,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鹰隼一般,锐利而冰冷。
正是当今大内总管,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庸。
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影子。
高庸一出现,城楼上的张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单膝跪地。
“参见高总管!”
高庸没有看他,目光越过地上的箭矢,直接落在了南宫珏的身上。
“南宫镇抚使,好大的威风。”
他的声音不阴不阳,听不出喜怒。
“深夜叩阙,箭指宫城,咱家是不是该恭喜你,这京城,已经快要改姓南宫了?”
南宫珏看着他,眼神平静。
“高总管言重了。”
“我只是来给陛下,送一份口供。”
他拍了拍身下的棺材。
“人证物证,俱在其中。”
“哦?”
高庸的眉毛向上挑了挑,他迈开步子,竟然走下了台阶,一步步,朝着南宫珏走来。
他身后的缇骑们,立刻紧张起来,握紧了刀柄。
高庸却视若无睹,一直走到棺材前,才停下脚步。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被铁钉钉死的棺盖,鼻翼微微动了动,似乎闻到了从缝隙里透出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户部尚书王霖,国之栋梁,二品大员。”
高庸缓缓说道,声音幽幽。
“没有陛下的旨意,没有三法司的会审,你说杀,就杀了。”
“南宫珏,你这悬镜司的权力,是不是已经大过了皇权?”
这番话,字字诛心。
每一句,都是足以让南宫珏死无葬身之地的罪名。
沈炼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南宫珏却笑了。
“高总管,你是不是忘了。”
他伸出那只还缠着绷带,微微渗血的左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悬镜司的权力,本就是皇权。”
“我杀的人,就是陛下,想杀的人。”
高庸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一道寒光,一闪而过。
就在两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对峙。
“都给本王让开!”
一声怒喝,充满了皇家的威严与傲慢。
一行数十骑,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马车,疾驰而来。
为首一人,身着四爪蛟龙袍,面容英俊,却带着一股戾气,正是当今二皇子,赵王赵恒。
他一向与朝中诸多文臣过从甚密,王霖,正是他这一派系的重要人物。
赵恒翻身下马,看了一眼地上的棺材,又看到了南宫珏那张脸,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南宫珏!”
他指着南宫珏的鼻子,厉声喝骂。
“你好大的狗胆!擅杀朝廷命官,还敢带着棺材来围堵宫门!你是要造反吗?!”
他身后带来的王府护卫,立刻散开,隐隐将南宫珏等人包围了起来。
局势,瞬间变得更加复杂。
“参见赵王殿下。”
高庸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
赵恒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南宫珏。
“高总管,你还跟这等乱臣贼子废话什么?”
“此獠罪证确凿,形同谋逆!立刻让禁军将他拿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张敬在城楼上,头皮发麻。
一边是皇帝的影子,一边是得势的皇子,他一个都不敢得罪。
南宫珏终于将目光,从高庸的脸上,移到了赵恒的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殿下。”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这口棺材,是为国贼准备的。”
“你这么急着跳出来,是想预定下一口吗?”
“你!”
赵恒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当即就要下令动手。
“殿下息怒。”
高庸那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恰到好处地拦在了赵恒面前。
“南宫镇抚使毕竟是为陛下办事,事情的是非曲直,还需陛下圣裁。”
他转向南宫珏,脸上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容。
“南宫镇抚使,你不是要给陛下送口供吗?”
“巧了。”
“咱家这里,也正好有一份陛下的口谕,要说给你听。”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
连暴怒的赵恒,都闭上了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高庸的身上。
高庸清了清嗓子,那张老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他没有拿出圣旨,只是用他那独特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口谕。”
“户部尚书王霖,贪赃枉法,通敌卖国,罪不容诛。”
“悬镜司镇抚使南宫珏,彻查有功,忠心可嘉。”
赵恒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庸。
这怎么可能?
父皇竟然……认可了南宫珏的行为?
这不等于是在打他这个皇子的脸吗?!
高庸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道:
“然,京城盘根错节,魑魅魍魉,远不止一个王霖。”
“朕心甚忧,夜不能寐。”
“着,悬镜司镇抚使南宫珏,即刻起,代朕巡狩,清扫朝纲。”
说到这里,高庸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玄铁打造的令牌。
令牌之上,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
“赐,‘如朕亲临’金牌。”
“巡狩期间,凡三品以下官员,凡涉贪腐、结党、通敌之事者……”
高庸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赵恒,最后落回南宫珏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无需上报,可先斩后奏。”
“轰!”
这道口谕,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先斩后奏!
这四个字,赋予了南宫珏一把悬在整个京城官场头顶的,最锋利的屠刀。
这不是赏赐。
这是递刀。
是皇帝,将他南宫珏,当成了自己手中,最锋利,也最不惧沾染鲜血的刀!
用他,来清洗那些皇帝想动,却又因为种种原因不便亲自动手的势力。
赵恒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他那些党羽的名字,一个个在他脑中闪过。
如果南宫珏真的拿着这道口谕杀起来……
他不敢再想下去。
“南宫镇抚使。”
高庸托着那块金牌,递到南宫珏面前。
“接旨吧。”
南宫珏伸出手,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散发着寒气的金牌。
入手冰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臣,遵旨。”
他三个字,说的很轻,却重如泰山。
高庸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了手,退到了一旁。
他该说的,该做的,都已经完成。
接下来,就是看南宫珏,这把刀,要如何挥舞了。
南宫珏握着金牌,缓缓转身。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赵恒的脸上。
赵恒被他看得浑身一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南宫珏,你……你想干什么?本王乃是皇子!”
“殿下。”
南-宫珏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地上凉,快起来吧。”
“父皇的旨意,是让你去杀贪官污吏,不是让你来对本王不敬!”赵恒还在嘴硬。
南宫珏没有再理他。
他只是转头,看向了沈炼。
“这口棺材,就放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给京城里的大人们,提个醒。”
“是,大人!”沈炼躬身应道,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沸腾。
“大人,我们现在……”
南宫珏的目光,越过赵恒,望向了那片在夜色中沉睡的,广阔的京城。
那里,有无数座和他刚刚踏平的王府一样,奢华而罪恶的府邸。
他薄薄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了一连串的名字。
“工部右侍郎,孙成望。”
“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周沛。”
“漕运总督衙门驻京主事,吴谦。”
“……”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赵恒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全都是他一手提拔,或者与他利益牵扯极深的心腹!
南宫珏,这是要将他的根,连根拔起!
“今夜,让他们睡个好觉。”
南宫珏的嘴角,终于向上扯了一下,那是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他们的府邸,被查抄干净。”
“人,都给我带回诏狱。”
“活的,死的,我都要。”
“遵命!”
沈炼和身后的所有缇骑,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终于得以释放的狂热与杀意。
“南宫珏!你敢!”
赵恒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了惊怒的咆哮。
南宫珏缓缓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
那一眼,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迈开脚步,带着他身后的缇骑,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那口孤零零的棺材,和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二皇子赵恒。
高庸看着南宫珏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口棺材,拂尘轻轻一甩,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京城的夜。
要变天了。
他转身,慢悠悠地,走回了那扇角门。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
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皇帝的刀,已经出鞘。
刀锋所向,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