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从主位上站起,整理了一下略微起皱的衣襟。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卫兵惊慌的闯入,不过是窗外吹过的一阵风。
“托马斯,打开城门。”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让他们进城,按照接待王室使团的最高规格。”
“是!”
托马斯挺直背脊,转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就要立刻去执行命令。
“等等。”
艾伦的声音叫住了他。托马斯停在门口,疑惑地回头。
“卡尔先回房间。”艾伦的目光转向那名混血青年,“在我的命令下达之前,不要在任何人面前露面。”
卡尔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议事厅侧面的阴影里。
格雷厄姆的动作同样迅速,他宽大的手指探入胸前,将那枚代表着审判庭威严的银质徽章悄无声息地收起,塞进了厚重的内袋。整个议事厅,在短短几秒内,就抹去了一切与兽人情报和审判庭相关的痕迹。
“你觉得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格雷厄姆压低了声音,他的视线越过艾伦的肩膀,望向窗外。
“不会是好事。”
艾伦走到窗边,厚重的琉璃折射着外面灰白的天光,让他的脸庞半明半暗。
视野的尽头,一队骑兵正以一种克制而傲慢的速度缓缓接近城门。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那面绣着金色狮鹫的旗帜,依然在北境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张扬着属于王室的威严。
半个小时后,议事厅厚重的橡木门再次被推开。
没有卫兵通报,门是自己打开的。
一名身穿华贵丝绸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脚下的皮靴柔软无声,仿佛不是踩在坚硬的石板上,而是走在王都宫殿的羊毛地毯上。他的头发用发油梳理得一丝不苟,每一根都精准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谄媚,又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亲切。
“殿下,许久未见。”
来人向艾伦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廷礼,腰弯下的弧度精准,但那礼节之中,却渗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高傲。
艾伦的瞳孔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维克多·马洛。
大王子埃德温的首席幕僚,一个在王都的权力漩涡中以精明和冷酷着称的家伙,人们私下里称他为“王子的狐狸”。
“马洛大人。”艾伦没有起身,更没有回礼,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什么风把你这只王都的狐狸,吹到这偏远的北境来了?”
维克多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那句“狐狸”的称呼让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就被滴水不漏的职业微笑所覆盖。
“大王子殿下听闻您在银霜领的建设颇有成效,特地派遣我前来,代他向您致以慰问。”
“慰问?”
艾伦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敲击扶的手指停了下来。
“还是监视?”
“殿下说笑了。”
维克多的目光如同滑腻的毒蛇,迅速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精准地停留在格雷厄姆身上。他能嗅到这个人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混杂着铁锈与圣油的气味。
“这位是?”
“格雷厄姆,异端审判庭的审判官。”
格雷厄姆主动开口,他的声音像是两块岩石在摩擦,冷硬而粗粝。
维克多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审判官!
“审判官大人,久仰大名。”他的语气立刻变得谨慎起来,“听说您最近在北境教区的反腐行动中,立下了赫赫大功。”
“只是履行职责。”
格雷厄m厄姆吐出五个字,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维克多碰了个钉子,只好将视线转回艾伦,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也更加虚假。
“殿下,我这次前来,还为您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艾伦的追问。
见艾伦毫无反应,他只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大王子殿下对您的才能非常欣赏,他已经向国王陛下举荐,希望您能即刻返回王都,担任财政部的顾问职位。”
议事厅内的空气似乎停滞了。
财政顾问。
一个听起来无比光鲜的肥差。
但实际上,却是要把艾伦从他一手建立的银霜领连根拔起,扔进王都那个巨大的囚笼里,置于大王子埃德温的眼皮底下,彻底剥夺他所有的自主权。
“我在银霜领过得很好。”
艾伦的回答干脆利落,不留任何余地。
“没有回王都的打算。”
“殿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维克多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财政部顾问,直接向国王陛下汇报,权力仅次于财政大臣本人!您在北境取得的成就,完全可以在王都得到百倍、千倍的回报!”
“我对权力没兴趣。”
维克多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层职业性的微笑面具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卷轴,动作优雅地放在艾伦面前的桌上。
“殿下,恕我直言,您在银霜领的一些做法,已经引起了王都某些大人物的严重关切。”
艾伦拿起卷轴,扯断火漆封印,展开。
羊皮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银霜领近期发生的一切。
新式农具的推广,商业税收的改革,民兵训练的细节,甚至连他书房里那架望远镜的存在,都被详细提及。
情报的精准度,令人心头发寒。
“谁给你们的情报?”
艾伦的声音冷了下来,议事厅内的温度仿佛都随之下降了几分。
“殿下,这不重要。”维克多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话语里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威胁,“重要的是,有些人认为,您的这些……‘创新’,背后可能涉及到了被严令禁止的异端邪术。”
“放肆!”
格雷厄姆猛地站起,右手重重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金属与皮革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直逼维克多。
“你在指控一位王子与异端有关?”
“审判官大人,请您冷静!”维克多立刻举起双手,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但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艾伦,“我只是在转达某些人的担忧。毕竟,这些前所未见的、效果惊人的发明,确实……太容易引起误解了。”
艾伦将卷轴重新卷起,随手扔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马洛大人,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所有发明,都经过了格雷厄姆审判官本人的严格审查,确认与任何异端邪说毫无关联。”
“当然,当然,我毫不怀疑。”维克多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但您也知道,流言这种东西,就像野火,一旦传开就很难收回。为了您个人的名誉着想,也为了北狼王国的体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王都,在所有人的面前,亲自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果我拒绝呢?”
维克多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殿下,我衷心希望,您不要让我难做。”他的声音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威胁,“大王子殿下的耐心,是有限的。”
议事厅里的气氛骤然绷紧。
格雷厄姆的手指已经扣紧了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随时准备让剑刃出鞘。
艾伦却依然稳稳地坐在主位上,表情平静得可怕。
突然,他笑了。
“马洛大人,我觉得你从一开始就误会了什么。”
艾伦的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带着一丝怜悯。
“我是北狼王国的王子,不是埃德温的臣子。他,没有权力命令我做任何事。”
“但国王陛下有这个权力!”维克多的语气变得阴沉,撕下了最后一层伪装,“如果殿下坚持不配合,我们只能请求国王陛下,亲自下达正式的召回敕令!”
“那你们就去请吧。”
艾伦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我倒要看看,父王会不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指控,和一份来路不明的情报,就在兽人即将南下的紧要关头,把镇守北境的儿子召回王都。”
维克多的脸色变得铁青。
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威胁,都建立在艾伦会因为忌惮王室权威而妥协的基础上。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位被放逐的王子,竟敢如此强硬地正面硬撼!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一阵骚动,比之前更加混乱。
紧接着,托马斯再一次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领主大人,不好了!”
“城外……城外又来了一队人马!”
“是……是圣光教会的旗帜!”
轰!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维克多·马洛的神经上。他的脸色在一瞬间由铁青转为惨白,毫无血色。
艾伦和格雷厄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与凝重。
“什么人?”格雷厄姆沉声问。
“看旗帜上的徽记,”托马斯喘着粗气,声音都在发抖,“是……是大审判官梅里奥特大人的直属卫队!他们要求……立刻见您!”
维克多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
大审判官梅里奥特!
这个名字对王国的任何一个贵族来说,都是一个活生生的噩梦。他的权力超越世俗,他的意志代表神罚。王室的使者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
“有意思。”
艾伦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维克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马洛大人,看来不只是埃德温殿下,对我这个偏远领主很感兴趣啊。”
“我……我不知道……”维克多结结巴巴,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知道什么?”
艾伦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危险。
“不知道你们王室的走狗,和教会的鹰犬什么时候勾结到了一起?”
“还是不知道,你们把我的情报,同时卖给了两家?”
“殿下,您误会了!”维克多急忙辩解,声音尖锐,“我们和教会绝没有任何……”
他的话,被门外传来的一阵沉重脚步声彻底打断。
那是铁靴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整齐,有力,冰冷,带着死亡的节奏,一下,一下,正朝着议事厅逼近。
格雷厄姆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艾伦,他们来得比我预想的要快得多。”
“看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艾伦的目光从门口收回,重新落在维克多惨白的脸上。
“马洛大人,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维克多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您……您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
艾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宛如刀锋的笑容。
“告诉我,是谁给你们提供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