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照在那千里琉璃巨坑上,折出万道虹光。
皇都方向,百万修士仍陷死寂,无人敢先开口。风掠过坑沿,卷起细微晶尘,发出近乎呜咽的碎响,像在为万圣宗送葬。
金甲神将立在迎曦台边缘,面甲下的眼瞳深处映着那抹七彩,许久,才低低吐出一句:“自今日起,天榜第一——李青尘。”
声音不大,却似天宪,传遍天阙广场,亦传入九霄云外。
云台之上,其余四大圣地真传,脸色各异。祝红雪握紧赤晶长枪,指节泛白。
顾长明阖上古卷,眼底波澜涌动。
寒无归低头凝视冰魄珠,只见珠内雪凰翎羽尽断。
谢观棋则把手中折扇碎片轻轻抛向空中,任其在风里化作星屑,唇角竟浮出一丝兴味盎然的笑。
没有人敢出言反对,一招灭圣地,他们就算是想也不敢想。
“盛会……该继续,还是就此散场?”谢观棋轻声问。
无人回答。
因为众人头顶忽有紫气翻滚,一只鎏金车辇自虚空碾出,九头青鸾拉辇,羽翅遮天。
车辇四面垂着珠帘,帘上绣日月山河,每一粒珠子皆是一方小世界。
辇前悬一面赤金王旗,旗纹——铁血!
铁血王分身到了。
帘内伸出一只修长手掌,指间捻着一张黑金请帖,淡淡嗓音传遍云台:“人皇口谕——李青尘,天都战后,入皇城,赴蟠桃夜宴。”
声音温润,却挟不容拒绝的皇道威压。
人群再度哗然。
王侯亲自传旨,这是开国以来未有之礼。
李青尘抬眼,眸色平静,“若我不去呢?”
车辇内轻笑一声:“那便由我请你。”
话音未落,整片迎曦台忽被一抹赤金笼罩,铁血王的领域无声降临。
李青尘周身的空气顿时凝为铁板,似要将他整个人连同空间一起切割、镇压。
李青尘青衫猎猎,脚下却浮现一轮小小青月,月纹如水,将赤金领域寸寸逼退。
二者碰撞,无声,却令所有人心口发闷,如被巨锤擂鼓。
“够了。”
苍老声线自皇都深处传来,带着古老钟磬之音。
下一瞬,一道紫金光桥自皇城方向铺陈而来,桥上立一名内侍,手捧玉匣,匣内是一卷鎏金圣旨。
“人皇有旨——天都盛会提前结束,诸圣地天骄各回本宗;李青尘,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铁血王分身沉默片刻,领域收敛,车辇调转,青鸾振翅,长虹般离去。
李青尘回首,看向张荀。
少年左眼白纱已被血浸透,仍倔强挺直脊背。
“先生,我随你去。”
李青尘摇头,“皇城非你此刻能踏入。回鱼骨巷,等我。”
他抬手,一缕青芒没入张荀眉心,化作半寸月牙,凉意沁骨。“若我三日未归,捏碎此印,自会有人带你离开皇都。”
张荀欲言又止,最终重重点头。
……
紫金光桥铺路,李青尘一步踏上,身影与内侍一起化作流光,掠向那座万年不曾对修行界开启的皇城。
桥下,云台碎裂,满地星辉石粉随风扬起,像一场无声的雪。
雪里,幽冥楼主负手而立,黑袍曳地,鬼眼半阖,低声自语:“皇城……原来你真正的棋局在那里。”
他掌心摊开,乌木令牌背面,月牙纹路悄悄缺了一角,像被无形的刀切过。
楼主抬头,看向千里巨坑,看向深空,笑意森冷:“月蚀,终究要开。”
皇城,摘星楼。
楼高九十九重,顶层设蟠桃园。此刻园中灯烛万点,仙桃垂枝,香气化作雾霭,凝成白鹤、玄龟之形,盘旋不去。
李青尘随内侍踏云阶而上,所过之处,守卫皆垂首。摘星楼顶,人皇未着冕服,只披素白长衫,背对楼栏,似在俯瞰整座皇都。
“你来了。”人皇未回头,嗓音温雅,却有金口玉言的威势。
李青尘止步,距其十丈,拱手:“见过陛下。”
人皇转过身来,面容清癯,眉心一点朱砂,似神似佛。
他抬手,案上酒壶自动斟满两杯,一杯飞向李青尘。
“万圣宗灭了。”人皇淡淡道,“朕该赏你?”
李青尘接杯,却不饮,“我来,只想问一事。”
“说。”
“皇都之下,可已是鬼蜮?”
人皇微微笑了,不答,只抬袖一挥。摘星楼地面亮起亿万符纹,化作一方透明琉璃。
李青尘低头,只见楼底深处,赫然是一座倒悬的幽冥帝都——黑墙血河、白骨为宫,亿万怨灵匍匐,朝摘星楼方向顶礼膜拜。
“皇都建在其上万年,以龙脉镇之。”人皇语气平静,“但龙脉,终究会枯。”
李青尘抬眼:“所以,幽冥楼主提议开月蚀,你默许?”
“是朕让他去找你。”人皇负手,目光深邃,“朕要一人,入黄泉古地,取回祖龙脉心骨,重续皇城气运。那人,需斩得开幽冥,镇得住鬼蜮,扛得住天下骂名。”
李青尘轻笑:“于是,我成了那把刀?”
“你也可以不做。”
人皇抬手,案上浮现一枚朱红虎符,“接了,皇朝举国气运随你调用;不接,今夜你便走不出摘星楼。”
虎符之上,盘踞一头血色猛虎,虎目圆睁,正对李青尘咆哮无声。
李青尘沉默片刻,忽问:“张荀那孩子,是你安排的?”
人皇坦然:“鱼骨巷废井,连通皇城龙脉漏洞。他若折不出阴月之刃,便没资格做你的弟子,更没资格活下去。”
李青尘眸色转冷,杯中酒忽起涟漪,化作一轮小小青月。
月影一闪,悬在虎符上方,锋芒直指人皇眉心。
“朕若死,皇朝龙脉即刻崩,幽冥倒灌,九州俱亡。”人皇神色不变,只淡淡看着李青尘,“你赌得起?”
青月悬停三息,终是散去。李青尘举杯,一饮而尽。
“虎符我接。”他将空杯放回案上,声音平静,“但我要三样东西。”
“说。”
“一,张荀入天机阁修行,任何人不得干涉;二,幽冥楼主之命;三,黄泉古地归来后,皇朝需替我开一座飞升台,送我离开此界。”
人皇微笑:“前两件,朕可允。最后一件,等你活着回来再说。”
李青尘不再言语,转身走向楼栏。夜风掀动青衫,露出腰间竹简,简身多了一道血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人皇目送他背影,忽道:“李青尘,你可知黄泉古地最深处,有什么?”
李青尘脚步未停,声音随风传来:“无论有什么,都挡不住我一剑。”
人皇大笑,举杯对月:“朕拭目以待。”
摘星楼外,内侍捧来一方黑金龙纹面具,低声道:“奉陛下口谕,入宫者,皆需遮面,以避天机。”
李青尘接过,覆在脸上,只露一双深如古潭的眼。
面具贴合的一瞬,摘星楼顶端风云突变,一道紫金光柱冲霄而起,破开夜幕,直入青冥。
皇都四面八方,忽有无数双眼睛睁开,或藏于深宫、或隐于市井、或悬于高楼,目光交汇——
“李青尘,终于入局了。”
……
鱼骨巷,子时。
张荀独坐废井旁,掌心月牙符纹微微发烫。他抬头,看见皇都方向升起的那道紫金光柱,心里忽生不安。
巷口,有脚步声缓缓而来。
“谁?”张荀起身,左手虚握,阴月之刃在指尖凝出半寸寒芒。
黑暗里,走出一个披黑斗篷的人,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苍白下颌。来人抬手,抛出一物。
张荀接住,是一块乌木令牌,背面月牙缺了一角,与井底石板上那枚一模一样。
斗篷人嗓音沙哑:“幽冥楼主托我带句话——三日后,月蚀既开,你若想救李青尘,持此令牌,来万灵坊九层黑塔。”
张荀瞳孔骤缩:“先生有难?”
斗篷人低笑:“或许有难,或许……是他要这天下有难。”
话音未落,人已化作黑烟散去。
张荀低头,令牌冰凉,月牙缺口处,渗出丝丝黑雾,凝成细小文字——
“子时,迎曦台旧址,折月。”
少年握紧令牌,望向皇都,左眼白纱被夜风掀起,露出底下空洞却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瞳仁。
“先生,等我。”
摘星楼最高层,人皇独立,手执黑子,对空棋盘。
啪。
棋子落于天元,棋盘顿起涟漪,化作一幅浩瀚星图。星图深处,一条血色裂缝悄然蔓延,像睁开的竖瞳。
人皇凝视裂缝,轻声呢喃:
“李青尘,你若斩得开这条黄泉裂缝,便也斩得开……朕的命数。”
星图闪烁,裂缝深处,忽有一声古老龙吟回荡,带着跨越万古的愤怒与悲怆,震得摘星楼顶层灯烛尽灭。
黑暗中,一点青月之芒,自李青尘所居厢房亮起,像回应那条龙吟,也像在告诉整座皇城——
剑,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