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何岁故作惊讶,“那想必今日,黄老先生,对太傅你,很是失望吧?”
宁鸿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老师他,似乎对老臣,颇有微词。”
他以为,老师是失望于他的“立场不坚定”。
何岁却笑了。
那笑容,像一缕阳光,瞬间刺破了宁鸿心中的迷雾。
“太傅,你错了。”
“黄老先生,不是对你的立场失望。”
何岁看着宁鸿那张错愕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是失望于,你今日,为何没有跳起来,当场与他大吵三百回合!”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宁鸿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个,被他忽略的画面。
当年,老师在岳麓书院,与一位来访的毛诗派大儒辩论,两人从日上三竿,一直辩到月上中天,拍着桌子,指着对方的鼻子,唾沫横飞。
可辩论结束,老师却拉着那位毛诗派大儒的手,大笑着说:“痛快!痛快!今日得一对手,胜读十年书!”
还有今日,在慈宁宫的宴席上。
老师在质问他的时候,那双看似失望的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究竟是什么?
是期待!
是一种,棋手看到有趣棋局时,那种渴望对手落子的,期待!
宁鸿,全明白了。
他那被师徒情分和礼法道义束缚住的思路,瞬间,豁然开朗!
老师他……他根本就不是来评理的!
他是来,找对手的!
他是来,战斗的!
宁鸿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帝王,那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这位陛下,竟然将人心,算计到了如此地步!
“太傅不必懊恼。”
何岁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朕,已经为你那位好胜的老师,准备好了,这天下间,最好,也最华丽的舞台。”
“朕,必能让他,满意而归。”
他转过身,对着殿外,朗声下令。
“传朕旨意!”
“明日,停朝一日!”
“后日,大朝会,不在金銮殿,改在西郊,稷下学宫,论道坛!”
“朕,要亲自主持这第一期的,月旦评!”
“主题,便是——”
何岁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商律》之辩!”
他看向宁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太傅,你,是朕的首席评议官。”
“同时,也是这上半场,儒家内辩的,压轴之人。”
“朕要你,回去,给朕好好准备。”
“后日,当着满朝文武,京城万民的面,跟你的老师,黄举,狠狠地,吵上一架!”
“吵得越凶越好,吵得天翻地覆才好!”
宁鸿看着皇帝眼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感觉自己胸中的血,也跟着,一点点地,热了起来。
那股子被压抑了许久的,属于读书人的意气与风骨,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他对着何岁,深深地,一揖到底。
这一次,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老臣,遵旨!”
……
皇帝的旨意,像一阵狂风,一夜之间,吹遍了整个京城。
黄举下榻的府邸。
当他听到这道旨意时,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那张清癯的老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好!好!好!”
他连叫了三声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激动得,像个孩子。
“稷下学宫!论道坛!月旦评!”
“竖子!竖子竟有如此魄力!”
他身旁的大弟子公孙衍,却是一脸的担忧。
“老师!陛下此举,分明是想将您架在火上烤啊!”
“这是阳谋!他要让您,与天下百家为敌!”
“烤?”
黄举发出一声畅快的大笑。
“他这是给老夫,送来了一个,梦寐以求的神坛!”
他一把抓住公孙衍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你懂什么!”
“百家争鸣?在老夫面前,不过是萤火与皓月争辉!”
“老夫正愁,没有一个足够大的舞台,来彰显我圣人门下,义理之博大,思辨之精深!”
“他送来了!”
“他亲手,把这个机会,送到了老夫的面前!”
他甩开弟子,冲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亲自研墨。
他那只握笔的手,因为过度兴奋,而微微颤抖。
“去!把老夫这些年,所有关于‘义利之辨’,‘王霸之道’的手稿,全都找出来!”
“传我将令,命所有在京的门人弟子,后日,必须到场!”
“老夫,要当着天下人的面,给那位年轻的陛下,好好地,上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