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
“……陛下不忍动用国库,以内帑私财,于京郊重建稷下学宫,设‘论道坛’,开‘月旦评’,邀天下百家,同台争鸣,言论百无禁忌。”
话音未落。
沈卓敏锐地察觉到,黄举那一直闭着的眼睛,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那只放在膝盖上,如枯树皮般的手,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来了!
沈卓心中一凛,继续说道:“陛下还说,他久闻黄师大名,心向往之。此次请黄师入京,便是想请黄师,作为这稷下学宫的第一位‘祭酒’,主持这第一期的‘月旦评’。”
“陛下说,他要亲自到场,坐在台下,聆听黄师教诲。”
“届时,满朝文武,京城万民,皆为见证。”
黄举,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再无半分淡然与超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炙热的,贪婪的光!
像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看到了一桌满汉全席!
“稷下学宫……祭酒……”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月旦评……百家争鸣……”
他看向沈卓,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当真……百无禁忌?”
“当真。”沈卓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陛下金口玉言。”
“好!”
黄举猛地一拍大腿,那张清癯的老脸上,泛起了一阵病态的潮红。
“好一个百无禁忌!”
“好一个少年天子!”
“老夫,就喜欢他这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儿!”
他那一直以来营造的圣人形象,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找到了毕生所求的舞台的,顶级表演家的,狂喜!
他不再去问什么商律,什么酷吏。
他拉着沈卓的手,一个劲地追问着稷下学宫的细节。
“那论道坛,有多大?能容纳多少人?”
“那评议官,除了陛下,还有谁?规矩是什么?”
“那百家之中,可有法家、墨家的巨子到了京城?他们水平如何?”
他问得又快又急,那股子急不可耐的劲儿,哪里还有半分圣人风骨?
赵德芳在一旁,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他终于,明白了。
他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原来,黄举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新政,什么旧法!
他不在乎太后的请托,也不在乎天下士子的期望!
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扬名!
在天下人面前,在一个最盛大、最华丽的舞台上,将所有对手都踩在脚下,证明自己,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圣人!
这,才是他此生唯一的,追求!
而陛下……
赵德芳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坐在龙椅上,面容苍白却眼神深邃的少年天子。
他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原来,陛下早就看穿了一切!
他根本就不是在被动地,迎接一场政治风暴。
他是主动地,为一头自以为是的猛虎,量身打造了一座,它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华丽牢笼!
陛下,不是在请神。
陛下,是在钓鱼!
用“稷下学宫”这块最香甜的饵,钓黄举这条,自以为能翻江倒海的,老鲨鱼!
想明白了这一切,赵德芳看着眼前这个唾沫横飞、满脸红光的“圣人”,心中再无半分敬畏。
只剩下,无尽的,怜悯。
他调转枪头?
他给皇帝当打手?
不。
他从一开始,就是皇帝陛下手中,最好用,也最招人恨的一把刀。
他自己,却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执刀的人。
可悲,可笑。
赵德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从黄举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
这场戏,就已经,结束了。
京城,正阳门。
城门大开,官道之上,却无车马通行。
道,被堵死了。
黑压压的人头,从城门口一直铺展到视野的尽头,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海洋。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味,熏得人头晕脑胀。
“恭迎黄太傅回京!”
“恭迎圣人降世,拨乱反正!”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那片黑色的海洋瞬间沸腾了。
数万人,数十万人,同时跪了下去。
那动作整齐划一,甲胄摩擦般的声响,竟带着一股山崩地裂的气势。
他们对着那辆缓缓驶来的青牛车,疯狂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街道两侧的酒楼茶肆,所有窗户都挤满了人,他们伸长了脖子,脸上是混杂着好奇与敬畏的神情。
出城迎接的百官队伍,被这股狂热的巨浪,逼得连连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