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从外婆家回来,邢成义刚把揣在怀里的热烙饼递给娘,院墙外就传来史建涛的大嗓门:“成义!出来搭把手!”
推开门一看,好家伙,史建涛、申晓光、荣玉东、王明哲、廖广辉几个早扛着扫帚铁锹候在那儿了,连荣家那个才十二岁的小老弟荣宁宁都拎着个小簸箕,脸蛋冻得通红,却梗着脖子喊:“哥,我也能干活!”这群半大小子里,最大的邢成义刚满十七,最小的荣宁宁差半年才十三,一个个棉裤上沾着雪渍,呼出的白气在冷天里凝成小团,倒比屋檐下的冰棱还鲜活。
“李叔说西头路口雪积了半尺厚,拜年的自行车都得打滑。”史建涛用铁锹柄敲了敲冻硬的雪壳,“咱跟队里的大人分两段扫,从老槐树下到碾盘,争取晌午前清出条道来!”
邢成义回屋抄起爹的旧铁锹,木柄上还留着爹手心磨出的包浆。刚出院门,就见荣玉东正跟王明哲较劲,两人扛着铁锹比谁的更沉,结果脚下一滑,差点撞进柴火垛。“别闹!”邢成义笑着拍了荣玉东后脑勺一下,“干活去!”
村西头早聚了不少大人,队长李叔正给大家分地段,见孩子们来了,嗓门亮得像敲锣:“成义带你们这帮小子扫巷口那段!别偷懒,扫干净了中午请你们吃红薯!”
“得嘞!”史建涛应得比谁都快,扛起扫帚就往巷口冲。那扫帚是他爷传下来的,竹枝磨得油亮,扫在雪地上“唰唰”响,倒像在给这年下的日子伴奏。
邢成义领着荣宁宁走在最后,小家伙拎着簸箕,一步一滑地跟着,嘴里还数着路边的冰棱:“一根、两根……哥,你看那根像不像三太爷的拐杖?”邢成义瞅了瞅,还真有点像,忍不住笑:“等扫完雪,哥给你掰一根。”荣宁宁立刻把簸箕往他手里一塞:“那我先去看冰棱!”转身就往墙根跑,结果被雪堆绊了个趔趄,簸箕飞出去老远,惹得旁边扫雪的王婶直笑:“这小子,猴儿似的!”
巷口的雪确实厚,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申晓光找了块木板当推雪板,蹲在地上往前挪,木板刮过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申晓光你这不行!”廖广辉扛着铁锹走过来,“得像我这样,一锹下去见硬地!”说着扬起铁锹,“哐当”一声插进雪堆,结果用力太猛,连人带锹差点栽进雪里,逗得大家直乐。
邢成义没掺和他们的打闹,他知道这段路是去村卫生室的必经之路,张大夫每天要走这儿给人瞧病,雪不扫干净,老人家准得摔跤。他挥着铁锹,一下下把雪往两边铲,冻土被铲开的地方,露出黑褐色的泥土,像给白茫茫的世界开了道缝。
“哥,我来帮你!”荣宁宁不知从哪儿摸来个小铁铲,蹲在他脚边铲碎冰。那铁铲原是喂猪用的,边缘卷了刃,可小家伙用得挺起劲,小脸憋得通红,鼻尖上挂着汗珠,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
扫到中段,史建涛忽然喊:“快看!老刘家的烟囱冒烟了!”大家抬头望去,果然见一缕青烟从雪地里钻出来,慢悠悠地飘向天空。“准是刘奶奶在烙饼!”王明哲吸了吸鼻子,“我闻见香味了!”荣玉东推了他一把:“你那鼻子是狗鼻子啊?隔着二里地都能闻见!”
正说着,刘奶奶端着个簸箕从院里出来,见他们在扫雪,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这帮小子,真能干!来,尝尝奶奶刚炸的丸子!”簸箕里是素丸子,萝卜丝拌面粉炸的,金黄金黄的,冒着热气。
“谢谢刘奶奶!”孩子们围上去,你一个我一个地往嘴里塞,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荣宁宁最机灵,揣了两个在兜里,偷偷塞给邢成义一个:“哥,你吃。”邢成义咬了一口,萝卜的脆混着面的香,心里暖烘烘的。
吃完丸子,干活更有劲了。史建涛提议比赛,分两组,看哪组先扫到碾盘。他和申晓光、廖广辉一组,邢成义带着荣玉东、王明哲和荣宁宁一组。“赌啥?”荣玉东搓着手问,眼里闪着光。“谁输了谁去给李叔背柴火!”史建涛拍着胸脯说。
“来就来!”邢成义也不含糊,抄起铁锹就往前冲。这下可真热闹了,扫帚、铁锹、木板齐上阵,雪沫子飞得满天都是,连扫雪的大人都被他们带动起来,干活的号子喊得震天响。
荣宁宁跑得最欢,他不用铲雪,专门负责把大家铲到路边的雪堆拍结实,说是要堆个最大的雪人。可他力气小,拍了半天,雪堆还是软塌塌的,急得直跺脚。“我来!”王明哲走过来,抱起一大捧雪往上面压,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趴在了雪堆上,压出个大大的人形,引得大家笑了半天。
邢成义这边眼看要赢,申晓光忽然喊:“史建涛你耍赖!你往我们这边扔雪!”大家一看,果然见史建涛正偷偷把雪往邢成义他们扫干净的地方踢。“我没有!”史建涛梗着脖子狡辩,脚下却更快了。邢成义也不恼,冲荣玉东使了个眼色,两人趁史建涛不注意,抄起雪就往他脖子里塞,凉得史建涛“嗷嗷”叫,转身就去追他们,结果忘了脚下的雪堆,“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扫帚都飞进了草垛。
“哈哈哈!”笑声震得树上的雪都掉了下来,落在大家头上、肩上,凉丝丝的,却没人觉得冷。旁边扫雪的李叔叉着腰喊:“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再闹就取消红薯!”大家立刻收了声,乖乖地埋头扫雪,只是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地笑。
太阳升到头顶时,巷口的路终于扫出了模样。黑褐色的土路在白雪映衬下,像条蜿蜒的带子,从巷口一直伸到远处的碾盘。申晓光趴在地上,用手量着两边的雪堆:“咱这边比他们宽半尺!赢了!”史建涛不服气,非说他们扫的雪堆更整齐,结果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邢成义拍板:“都赢了!中午请李叔吃红薯!”
大家正歇着喘气,忽然见张大夫背着药箱往这边走,老人家看见扫干净的路,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多亏了你们这帮孩子!不然我这老骨头今天准得摔跤!”说着从药箱里摸出几颗水果糖,“来,吃糖!”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荣宁宁上前接了过来,分给大家,自己留了颗最小的,含在嘴里,甜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往回走时,李叔果然在队部煮了红薯,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飘出老远。孩子们围在锅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史建涛还忍不住伸手去掀锅盖,被李叔拍了下手:“急啥?等凉了再吃!”
红薯刚出锅,烫得没法拿,大家就轮流捧着吹气。荣宁宁的红薯最甜,是李叔特意给他挑的红心的,小家伙吃得满脸都是糖汁,像只偷喝了蜜的猫。“慢点吃!”邢成义给他递了块手帕,“没人跟你抢。”
正吃着,就见王婶慌慌张张跑过来:“李叔!不好了!老井那边的雪化了结冰,三太爷摔了!”大家一听,都顾不上吃红薯,扔下手里的半截就往老井跑。
老井边果然围了不少人,三太爷正被人扶着坐在石头上,额头磕出个包,拐杖扔在一边。“咋回事?”李叔急得直搓手。“我来打水,没留神脚下的冰……”三太爷喘着气说,“不碍事,老骨头经摔。”
邢成义没说话,蹲下身摸了摸井台的冰,滑得能照见人影。“得把这冰凿了!”他对史建涛说,“去拿镐头!”史建涛二话不说,拔腿就往队部跑。
很快,镐头拿来了。邢成义抡起镐头,一下下砸在冰面上,冰碴子溅得满脸都是。“我来!”荣玉东抢过镐头,他力气大,砸下去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疼,不一会儿就把井台的冰砸得七零八落。申晓光和廖广辉用铁锹把碎冰铲走,王明哲找来些炉灰,撒在井台上,说是能防滑。
荣宁宁最细心,他见三太爷的拐杖上沾了雪,就蹲在地上用袖子给擦干净,还往拐杖头缠了圈布条:“三太爷,这样就不滑了。”三太爷摸着他的头,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好孩子,比你哥懂事。”荣玉东在旁边不乐意了:“爷,我也懂事!”惹得大家直笑。
等把井台收拾妥当,太阳已经西斜。孩子们扛着工具往回走,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荣宁宁干脆趴在邢成义背上,嘴里还嘟囔着:“哥,我脚疼。”邢成义背着他,慢慢走在雪后的土路上,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和旁边史建涛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快到村口时,史建涛忽然说:“明天咱去扫祠堂那边吧!后天要祭祖,路肯定得干净。”“行!”邢成义应着,“明早我叫你们。”荣宁宁在他背上立刻接话:“我也要去!我还能给大家递水!”
回到家时,娘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背着荣宁宁,赶紧接过:“这孩子,咋让你背回来?”“他累了。”邢成义把铁锹靠在墙上,拍了拍身上的雪,“娘,今天扫雪,李叔请我们吃红薯了,可甜了。”
娘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个热馒头:“快吃,我给你留了菜。”邢成义咬着馒头,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远处传来史建涛他们的打闹声,夹杂着扫帚拖地的“唰唰”响,忽然觉得这年下的日子,就像他们扫干净的路,虽然要费力气去打理,可打理好了,走在上面,心里踏实。
第二天一早,邢成义被史建涛的敲门声吵醒时,天刚蒙蒙亮。“成义!起来干活了!”门外的声音裹着寒气钻进来,带着股子精气神。他赶紧穿好衣服,刚推开门,就见史建涛、申晓光他们已经候在院里,连荣宁宁都背着个小水壶,说是要给大家送水喝。
祠堂在村子最西头,路比巷口更远。孩子们踩着昨晚冻硬的雪,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像在走一段会唱歌的路。荣宁宁走在中间,被大家护着,手里还攥着个冻梨,说是他娘给的,要分给大家吃。
祠堂门口的石狮子早被雪盖了半截,耳朵上的光溜溜的地方沾着雪,倒像戴了顶白帽子。守祠堂的王大爷正拿着扫帚扫台阶,见孩子们来了,眼睛一亮:“你们咋来了?”“王大爷,我们来扫雪!”史建涛把扫帚往地上一戳,“保证扫得比您家炕席还干净!”
祠堂前的空地大,雪也积得厚。邢成义指挥大家分工:他和荣玉东、廖广辉铲主路,史建涛、申晓光、王明哲扫两边,荣宁宁负责给大家递水。“开工!”他一声令下,铁锹和扫帚同时动起来,雪沫子飞得比石狮子还高。
荣玉东干活最卖力,他说他爷说了,祠堂是祖宗待的地方,雪必须扫干净,不然祖宗会不高兴。他抡着铁锹,一下比一下狠,额头上的汗珠子滚下来,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史建涛和申晓光在扫石像周围的雪,两人为了谁扫得更干净吵了起来,最后决定用“石头剪刀布”分胜负,结果申晓光连输三把,气得把扫帚往地上一扔:“不扫了!”史建涛赶紧把自己扫的地方分给他一半:“别生气,给你扫这边,石像的脸归你擦。”申晓光这才拿起扫帚,嘟囔着:“这还差不多。”
王明哲不知从哪儿找了根长竹竿,正踮着脚够石狮子头上的雪,想让狮子露出脸来。“小心点!”邢成义喊他,“别摔了!”话音刚落,王明哲脚下一滑,竹竿“哐当”一声砸在狮子头上,吓得他赶紧捂住嘴,生怕惊动了祖宗。结果狮子啥反应没有,倒是从头上掉下来一团雪,正落在他脖子里,凉得他直蹦。
荣宁宁提着水壶,给这个递水,给那个擦汗,忙得团团转。见邢成义铲雪铲得直喘气,赶紧跑过去:“哥,喝水!”邢成义接过水壶,喝了口热水,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淌,浑身都舒坦了。“宁宁真乖。”他摸了摸小家伙的头,“累不累?”荣宁宁使劲摇头:“不累!我还能帮申晓光擦石像!”
正说着,就见三太爷拄着拐杖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族里的长辈。“这帮小子,真是好样的!”三太爷看着扫出的路,胡子都笑歪了,“比你们爹那辈强!想当年他们扫祠堂,扫到晌午还没扫完一半!”
“那是!”史建涛立刻接话,“我们保证晌午前扫完!”三太爷笑着点头:“好!扫完了,祠堂里的供果给你们分着吃!”
这下孩子们干劲更足了。邢成义发现祠堂墙角有处雪化了又冻上,结了层冰,人走在那儿准得打滑。他找来些碎砖头,一块块铺在冰上,又让荣宁宁往砖缝里撒炉灰。“这样就不滑了。”他拍了拍手,看着自己的“杰作”,心里挺得意。
晌午时分,祠堂前的雪终于扫干净了。青石板路露了出来,被雪洗得发亮,像铺了层墨玉。石狮子也露出了全貌,蹲在那儿,看着就精神。孩子们坐在台阶上歇脚,三太爷让人端来供果,是些柿饼和酥糖,大家你一块我一块地吃着,甜得直咂嘴。
“哥,你看那祠堂的门,”荣宁宁指着紧闭的大门,“里面是不是有好多祖宗?”邢成义想起过年时来祠堂拜年的情景,点头:“嗯,里面有祖宗牌位。”“那他们会不会看见我们扫雪?”荣宁宁又问。史建涛在旁边抢着说:“肯定能看见!说不定还在夸我们呢!”
正说着,王大爷打开了祠堂大门,一股陈木头的香味飘出来。三太爷领着孩子们进去,让他们给祖宗牌位磕个头。邢成义跪在蒲团上,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牌位,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起爹说的话,祖宗们都在看着呢,做人做事都得对得起祖宗。
从祠堂出来,太阳已经挂在头顶。孩子们扛着工具往回走,荣宁宁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块柿饼,边走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邢成义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说说笑笑的史建涛他们,忽然觉得,这年下的雪,扫得值。
回到家,娘见他脸上沾着灰,赶紧拿毛巾给他擦:“咋弄得跟泥猴似的?”邢成义笑着把三太爷给供果的事说了,娘听了,眼睛亮起来:“祖宗保佑,你们这帮孩子,真是懂事了。”
吃午饭时,爹忽然说:“下午队里要去给五保户张奶奶扫院子,你也去吧。”邢成义立刻点头:“我叫上史建涛他们一起去!”爹笑着点头:“好,人多力量大。”
下午,孩子们果然都来了,还带来了自己家的工具。张奶奶家在村东头,是间土坯房,院子里的雪没人扫,已经没过了膝盖。“张奶奶!我们来给您扫雪!”史建涛隔着篱笆喊,屋里传来张奶奶的声音:“是哪路神仙啊?”
推门进去,张奶奶正坐在炕头纳鞋底,见孩子们来了,赶紧放下针线:“哎哟,是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