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九手指根根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那双总是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睛里,是无比的愤怒。
“郑延礼……”梅九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此言……当真?”
他们一向知道郑延礼此人荒唐,好女色,平日里从没有对他有好脸色,大家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上一回,他也是见他欺负谢墨薇,想到了小姑姑也是无端送了命,他才会逮着狠劲打一回,没有想到,竟然是他?早知道,打死他。
“洪放亲口所言,他愿以此为筹码,换取他家人的性命。”周锦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我刚从牢中出来,也是震惊,立刻就赶来告诉你这件事。具体要如何做,你且思量好。此事牵扯到郑家,郑延礼是他唯一的儿子,当年,他肯叫人做下这等瞒天过海的事,此次,也必是要袒护的。洪放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我们不能扳倒郑家,他是不肯承认这件事的,他手中,握着当年被他偷偷藏下的一些证据,不到万不得以,他自是不肯交给我。”
“而且,听他的意思,十一这件案子,似乎也同郑家脱不了干系。”
“你等着。”
“哐当”一声,梅九蓦地起身,他推开门,匆匆跑出去,去找梅太傅了。
此事,得告诉他爹,天塌了!
......
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司昭陪着姐姐在暖阁里做针线,银碳盆烧得旺,屋里暖融融地漾着一股淡雅的熏香。司昭指尖捻着线,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飘向窗外。
洪放那里,双瑞和她说,眼下正在节骨眼上,公子他们几个正忙。
谢广乾从门外进来,肩头落着未拍净的雪屑,带来一身冷气,他神色如常,在廊下脱了外头的大氅。
平政君放下针线,要迎上去替他解大氅的系带,被他摆手制止,说别感染了寒气。
平政君柔声问:“今儿回来得倒早,朝中无事?”
谢广乾目光却扫过一旁的司昭,顿了顿,才开口:“郑延礼,我那小舅子,前日傍晚丢了。”
平政君惊讶:“丢了?可知道是谁干的?”
“寻了。”谢广乾走到碳盆边烤着手,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我岳丈一早就惊动了宫里,圣上口谕,着城防营即刻派人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是整整寻了快一日一夜了。”
司昭捻着线的指尖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他。
谢广乾看她一眼,继续道:“我回来时,正遇上周大人。”他语气里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意味深长,“他说……京畿重地,竟然有人敢劫了郑家公子,可是胆大得很。”
暖阁里静了一瞬,只有炭火偶尔噼啪轻响。
平政君蹙着眉:“若是绑匪求财倒也罢了,就怕……”
那是谢广乾的小舅子,人家劫了他,谢广乾可不得第一个去找人,这一日不找到人,他就一日不得安宁。
谢广乾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此事,他心里明镜似的,这突如其来的劫持,可不是什么好事,洪放的事还没有明确的结果,敢直接劫了郑延礼,这是直接向郑家宣战了。
他越发想起周锦绣的那番话,不要插手。
其实,他今日查找的时候,已经有了些眉目,郑延礼是在平顺街的巷子里,被人劫了,剩下空马车,车夫和小厮以及郑延礼都不见了。
能如此顺利地被带走,定然是熟人了......
但他不能对人说,对郑尚书也只是含糊其辞地提醒了他一句,向郑延礼平日里的那些狐朋狗友查问,让他去追查。
而他则向郑尚书保证:“已加派人手,尽力搜寻。”
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二夜了,郑延礼还没有消息,他只能静观其变。
平政君继续手中的针线,针尖穿过锦缎,几不可闻。
......
晨曦微露,寒气尚未被日头驱散。须发皆白、官袍浆洗得一丝不苟的梅太傅,手持一份状纸,长跪于冰冷的汉白玉石板上,身形挺得笔直,如同一棵枯而不倒的老松。
他并未嘶声力竭,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到了极致的、苍老的呜咽,老泪,顺着满脸的皱纹纵横流淌,无声地砸在石板上,让人心中悲怆不已。
“陛下……老臣……老臣痛啊!”他的声音不高,却因周围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巨大的悲伤:“求陛下为老臣做主,为我那苦命的妹子伸冤哪!”
此时,正值上朝之际,众人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殿前侍卫面面相觑,皆知这位老太傅平日最是谨言慎行,今日竟如此失态,直闯大殿哭诉,必有天大冤情,有机灵的内侍早已飞奔入内禀报。
不多时,有太监出来,立刻引了梅太傅入殿。
皇帝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看着跪在下方颤抖的老臣,皱了皱眉。
梅太傅是两朝老臣,学问极好,清贵无比,但皇帝想起他就时常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这老家伙,学问好、资历老、轻易不惹事,一旦被他拗上了,可是不好脱身。
皇帝看着下方哭得情真意切的梅太傅,心里嘀咕:“这老油条,平日里躲事都来不及,今天却起了个大早,拣这上朝的当口,告御状……到底所为何来?”
“梅爱卿,何事如此悲切?竟至宫门前失仪?”皇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
梅太傅重重叩首,双手将状纸高举过顶,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陛下!老臣泣血上奏,状告郑尚书之子郑延礼,害死老臣幼妹梅真儿!求陛下明鉴!”
“郑康?”皇帝眉峰一挑。郑康,郑尚书是他颇为倚重的勋贵,更是皇亲——郑康的妹妹是他的妃子,亦是平王的生母,这梅太傅,告的竟是他?
“梅爱卿,此事已过十年,为何旧事重提?可有实证?”皇帝的语气沉了下来,带着审视。
梅太傅抬起头,老眼中闪烁着悲痛与决绝交织的光芒:“陛下,十年,老臣痛彻心扉了十年!查访了十年。苍天有眼,让老臣找到了当年罪魁祸首,郑延礼那王八蛋……我已拿到了那郑延礼亲笔画押的供词陛下御览!”
他颤抖着再次高举状纸:“其上写得清清楚楚,郑贼他因觊觎真儿的美貌,拦住调戏,致使马车失控,真儿摔下山崖。事后,又和当时的金甲卫百户洪放联手,制造劫匪杀人的案子。而郑康,纵子行凶,包庇罪犯,事后提拔洪放为千户......陛下,此等罪恶,天理难容,人神共愤,望陛下做主。我那妹子死得冤枉,我老娘更是死得冤枉,此等恶人不除,律法何在?陛下天威何在?”
亲笔画押的供词?
下方站立的众臣窃窃私语,一脸惊愕。
这真是,殿前告御状,这是直接要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