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尚书看着脚下跪地痛哭的洪夫人,眉头紧锁,他叫旁边的管家将地上的洪夫人搀扶起来。
“此事……闹得太大了。”郑尚书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暖玉扳指:“登闻鼓一响,直达天听。所呈证据,都在明面上,如今已不是老夫说几句话就能轻易转圜的了了。”
洪夫人猛地抬头,要说话。
郑尚书却示意她闭嘴,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警示:“如今刑部已介入,三司都在看着。老夫若此时强行出头,非但救不了他,恐怕连自身也要被卷入漩涡,届时,谁还能在朝中周旋?”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将洪夫人的心浇了个透心凉,她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难道……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郑尚书,求您……”
郑尚书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现在唯一的‘办法’,不是让老夫去说情,而是让洪放自己……‘识时务’。”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他自己就是金甲卫的,办案子办老了的,他应该知道,若硬扛着不认,也不是办法,最后受苦的还是他自己。若是……能配合调查,将一些无关紧要的错处先认下,或许还能有法子保全性命,乃至家中其它人。”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弃车保帅,断尾求生。
洪夫人呆住了,她自然听懂了郑尚书的言外之意,然而,想到丈夫叮嘱她的话,她闭一闭眼睛,重新睁开。
“不……不能认啊!认了就全完了!”她喃喃说道,按照洪放叮嘱她的意思。
见她一味坚持,似听不懂自己的话,郑尚书脸色一沉,不耐烦:“这是眼下最现实的路!你若还要一意孤行,非要保个‘清白无辜’,到时,莫说老夫,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们全家!”
然后,他起身,显然不愿再多谈:“言尽于此,夫人好自为之。”
见他下了逐客令,洪夫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哆嗦着,说了一句话。
已经转身的郑尚书浑身一凌,扭头,狠狠盯着她,目光犀利,似要把她剐了。
洪夫人抬了头,硬撑着,虽心内极其害怕,然而,她知道,她说的话起了作用。
洪放和她说,到了郑家,先求告,如果不答应,就说出这句话,然后其它什么都不要管,只管来个一问三不知,能保命。
事实是,她也确实不知道。洪放可什么都没有同她多说,只让她牢记着,说这句话能救他们全家的命。
......
洪夫人从郑家后门偷偷出来,马车碾过冰冷的石板路,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清晨,谢广乾的心腹,将洪夫人狼狈进入国公府后门半个时辰后,又被管家送出来的情形,仔细地报告了一遍。
谢广乾脸上震惊万分:郑家果然参与了此事。
那日,周锦绣约他见面,暗示他:此案,后头牵连甚广,谢家不要卷进去。
他这是赤裸裸地暗示他。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谢家和郑家是姻亲,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平王一党的人。只是,他拿不准,周锦绣到底手中握着什么底牌?敢这样说话?
周家已经不同昔日,如今靠的应该是信王那一派。
自然,周家的实力不容小觑,西北那十万大军,依旧还牢牢掌握在周家人手里......圣上曾多次派副将去军中,均无果.....而朝中,秦相和信王一直在为周家说话。
他知道,祖父不会鲁莽出面。他一向是谨慎的,谢家不同于京中其它世家,谢家没有根基,一旦倒下,是哗啦啦地,全部连根拔起,就同当初的平家一样。平家倒下后,谢家这才联了郑家这门亲,哪怕小郑氏是望门寡,他也巴巴地娶了进来。一切为了谢家,祖父这样告诉他。
如今,洪放牵出郑家这条线,且被对手握住了七寸,要把他打死,牵出背后的主人.....
他起身,看看天色,已经天光微亮,不急,再等等看。
京中从不是靠耍嘴皮子来定输赢,且看他们下一步如何?
小厮进来,铜盆的热汽在门开刹那扑成白雾。
谢广乾取过搭在屏风上的赤色麻棉中单贴身系好,将那件沉甸甸的青织金云雁绒袄小心穿上。五指掠过襕袍上冰冷的金线纹样,云雁的羽翅在烛火下泛起暗芒。
“公子再添件氅衣罢。”小厮捧来貂毛镶边的玄色大氅,他披上,将帽子正了正,帽侧垂下的赤缨恰落于肩甲兽首。
推开院门时,天还黑着。
马蹄声脆碎长街积雪,斗篷在黎明的青灰色调里猎猎飞动,此去,又要十日值守,到时不知会如何光景?
............
狱道深长,终年不见日光,石壁阴湿得能拧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秽物的酸腐气。偶尔从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哐当声,或有犯人的呻吟,更显得这地方死寂得压人。
洪放蜷在角落的草堆上,他头发散乱,眼窝深陷,直勾勾盯着对面淌水的墙壁,妻子不知道去了没有?郑家怎么说?
前所未有的恐惧,短短几日,已迅速笼罩了他。
他从来不知道,呆在这狱中,是如此的煎熬。以往他往来狱中,只有满满的斗志与兴奋,现在,却是恐惧。
他不想死,他不甘心。
他太清楚他们这些人了,他怕他们把他像个破棋子般,扔掉去。
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一把刀,没了他这把,他们还有其它的刀,对于钝了的刀,他们从来是扔得极其干脆的。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扭头,眼睛眯起。
来人提着食盒,到了牢房门口,站住,他身后跟着的狱卒迅速打开牢门,又悄无声息地退到远处阴影里守着。
那人走进牢房,蹲下。
洪放混沌的眼睛里爆出一丝光,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压低的嗓音因急切而嘶哑:“郑管家……”
郑管家打开食盒,有条不紊地往外端盘子。
“主子言出必践。”他声音平稳:“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放心,会让你出去的。”
洪放急促地喘息着,像是濒死的鱼:“我明白,我明白……可、可我怕是顶不住,他们步步紧逼,又去搜罗了证据,就怕到时,那些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