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司昭不死心地捏着那信纸,一步步走到窗前。窗外的天光透进来,映得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双手各执一张信纸,举高,近乎固执地对着光再次对照了起来。
青铜炉里的炭火又轻轻“噼啪”一声。
司昭的目光像是要钉进信纸里,逐寸检视。窗外的光线透过手上薄薄的信纸,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她眯起眼,再次凑近细看.......
周锦绣端了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且不急,总要让她自己看个仔细。
关于这封书信,他隐约也相信司昭说的,平连章不承认。可确实,没有破绽。真能模仿到这种程度,有些费解。
杨士新的笔迹,有人可以模仿,似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能仿到这般没有破绽,又有些难以让人相信。
四下静悄悄地,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
司昭维持着举纸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眼底深处,骤然大盛的光芒,几乎要刺破这书房里沉郁的暖意。
“你过来瞧瞧。”
她忽然叫道。
周锦绣走过去,在她的指点下,对着天光仔细看了一会。
然后,他转身走向多宝格,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黄铜打造的放大镜,镜框磨得光亮,他将放大镜递给司昭。
司昭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铜柄握在手中,她再次将那片区域对准光,然后缓缓将放大镜覆了上去。
视野瞬间被放大。
在那一片被光线照得几乎透明的纸张纤维下,字体在放大镜下显出了清晰的的痕迹。那不是自然书写留下的浸润,而是用极其细腻的笔触和几乎同色的墨汁,精心地将字体边缘轮廓勾画出来,再重新填上墨色,因为顺序乱了,竟出现了字体收尾处的墨迹比下笔处更深,这不符合正常书写的规律。
寻常书写,下笔处要比收尾处的墨迹明显要浓些。
因为是先勾轮廓,后填的墨,难免墨色不均,如果不放大,是很难看出这个区别的。
难怪,光从字形上看,天衣无缝到足以骗过刑部的查验。
“竟然.....”周锦绣的声音带着无比的讶异,“是填出来的?”
花这么大的心思,填出这样一幅书信来,事先必须准备得十分充足。
这可真是谋算得齐全啊。
司昭双眼通红,她举着书信,一字一句地:“我爹爹果真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说谎。这信是伪造的.......”
......
朔风卷着雪沫,狠狠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悲鸣。屋内虽烧着暖炉,却仿佛怎么也驱不散那从门缝、从窗隙钻进来的彻骨寒意。
司昭将那张已被放大镜照出填补痕迹的信纸,轻轻推到了平政君面前。炭火的光跳跃着,映着纸上那足以诛心的字句和那处细微却致命的破绽。
平政君呼吸急促,她眼底是滔天的恨意和惊骇。
司昭的眼睛也通红。
“是伪造的。”三个字,清晰无比,砸在冻僵的空气里。
平政君那张总是温婉柔顺的面庞上,血色尽褪,继而涌上赤红,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墩,发出一声闷响。
“他们!他们怎么敢?!”声音陡然拔尖,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破裂,“父亲一生清正!竟被这等卑劣手段构陷至死?!天理何在!”
眼泪夺眶而出,她一把抓住司昭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妹妹的肉里,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决:“我们不能让父亲背着这样的污名,不能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这冤屈,一定要昭雪!”
司昭反手握住姐姐冰冷颤抖的手,将她按回椅中。她的眼神冰冷,也更坚定。
“阿姊。”她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冤,自然要申。仇,也必须要报。”
她抬眼,望向窗外被冻得硬邦邦的庭院,目光仿佛已穿透这严冬,看向了那波谲云诡的朝堂,看向了那些藏在暗处的仇人。
“但此事急不得。”司昭的声音压得更低,此事周锦绣已经和她分析过:“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洪放的事,只是开始,背后必有其他人。周大人说,凭洪放,他还没有陷害金甲卫指挥使的能力。要查出他背后的人,我们需得……步步为营,找到最稳妥的时机,一击即中。”
周锦绣怕她冲动,耐心地和她分析了整件事情的可能,叫她耐下性子,等待时机。
这封信,她特意带回来,是要给谢广乾过目的,看好了,还得还回去,这是存档的直接证物,暂时借用出来,明日还是要想办法归还回去的。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星火,旋即湮灭。
平政君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阿殊。”
她搂住妹妹单薄的肩膀,声音颤抖:“我们一定要翻案,一定要。”
司昭环住姐姐,闷声:“姐姐,放心,一定的。”
......
……
数日阴沉的天空,终于在这一日午后,吝啬地漏下几缕淡薄的阳光,却丝毫未能驱散凛冽,反倒将屋檐下的冰凌照得愈发剔透锐利,如同悬着的利刃。
司昭坐在烧着银炭、暖融如春的屋子里,手持毛笔,为座上的方氏描摹小像。方氏是洪放妻舅的妻子,她见了洪太太的画像后,也要画一幅像。
司昭垂眸运笔,神态专注安宁,凝聚于笔尖的浓淡转折之间,耳朵却是竖立,听着堂中几人的说话声。
周锦绣叫她不要管,只管在家等着。
可她耐不住,心里焦灼,不知道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方氏这活,她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方氏画的是四尺中堂,说要与洪太太那幅一样。
洪丽娟与两位表妹一起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捧着手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不时抬眼瞥一下司昭绘画的进度,唇角含着一丝惯有的、居高临下的慵懒笑意。
她已打算好,等方氏这幅画像画好,也给她们画一幅小像,家里不让画,舅母这里自然是可以的。
屋内静极,只闻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以及笔尖扫过宣纸的沙沙细响。
外头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低呼。
方氏不悦地蹙起眉头,刚要扬声呵斥,却见洪丽娟的侍女冲了进来,竟连礼数都忘了,声音发颤地尖声道:“小姐,不好了!有官差把老爷带走了。”
笔尖一顿,一滴极小的墨点险些污了画中人的衣襟。司昭眼睫微颤,迅疾将笔移开,不动声色地抬眸,瞟向那丫头。
果然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