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广场之上,人声鼎沸,热浪几乎要掀翻天际。数千外门弟子如同被无形之力搅动的蚁群,躁动、拥挤、喧哗,拼命向着那十座巨大的青罡石擂台以及旁边的号牌抽取处涌去。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渴望、紧张、孤注一掷的疯狂。空气中弥漫的汗味、灵力躁动带来的灼热感、以及各种药膏符纸的奇异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狂热氛围。
在这片沸腾的海洋中,欧阳奚旺却像一块逆流而立的礁石。
他扛着那柄标志性的沉岳重剑,赤足立于人群边缘,并未随着人流向前拥挤。喧嚣的声浪扑打在他身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未能在他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中激起半分涟漪。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扫过那十座冰冷而威严的擂台,扫过高台上那些气息渊深、目光审视的内门执事与长老,最后落回自己手中那枚刚刚抽取到的、触手冰凉的铁木号牌——
丁字柒叁。
一个毫不起眼的号码,意味着他将在丁字号擂台,第七十三位出场。按照小比的进程,轮到他尚需不短的时间。
他对此并无所谓。早晚而已。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尽早登场,而是最终站在那擂台之上,用手中的沉岳,验证他的道。
张龙和李铁早已挤入人群前方,紧张地等待着他们的批次,不时回头向欧阳奚旺投来询问或鼓励的目光,却只得到他微微的颔首回应。朱福抱着依旧对热闹气氛有些畏惧的墨星,和小呆毛、小金一起,远远躲在一处相对空旷的屋檐下,焦急地踮脚张望。
欧阳奚旺收回目光,不再关注外界的纷扰。他转过身,竟逆着人流,向着广场边缘相对安静些的林地方向走去。
他需要安静。需要在这大战将启的喧嚣之中,为自己争得一片沉凝的心境。最后的推演已然完成,此刻再多的焦虑与观望皆是徒劳。他需要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调整到最佳状态,如同在万灵祖森中,面对强大凶兽前那片刻的死寂与专注。
他的离去,在这狂热的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扎眼。
“看!是那个欧阳奚旺!”
“他怎么往外面走?不等着抽签看对手吗?”
“哼,装模作样!怕是知道自己野路子上不了台面,提前怯场了吧?”
“我看未必…你没听说他在百锻林…”
“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一些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不解,更多的则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幸灾乐祸。在他们看来,大战在即,不抓紧时间打探对手情报、调整状态,反而独自离开,不是愚蠢,就是心虚。
欧阳奚旺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他的步伐沉稳,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分开熙攘的人群,如同劈开波浪的巨舰,无人能阻其分毫。
他来到广场边缘一片僻静的杉木林下。此处距离喧嚣的广场已有百余丈,嘈杂声变得模糊,只剩下风吹过杉叶的沙沙声,以及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找了一处平坦的青石,将沉岳重剑轻轻靠在旁边一棵粗壮的杉树下。剑身暗青,与斑驳的树影融为一体,沉默而厚重。
他并未立刻坐下调息,而是负手立于林间,微微仰头,透过层层叠叠的墨绿色杉叶缝隙,望向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蔚蓝如洗的天空。
脑海中,却并非空无一物。
无数画面如同浮光掠影,飞速闪过。
是万灵祖森参天的古木、狰狞的凶兽、带着血腥味的自由之风…
是点兵台上周通阴狠的冰魄剑、柳随风诡谲的灵蛇意…
是百锻林中崩裂的木屑、沉重的剑啸、以及对力量极致掌控的感悟…
是瘴云谷浓稠的毒雾、墨星濒死的惨状、以及那暗金碎片带来的冰冷悸动与遥远呼唤…
还有…那迷魂坡的花海,灵池中沉睡的少女,青萝忧戚的绿眸…
一幅幅画面,一张张面孔,一种种情绪,交织碰撞。
尘世纷扰,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人心之诡谲,有时甚于丛林凶兽。
他所求为何?
并非扬名立万,并非宗门奖赏。
他只是想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守护想守护的一切,强到足以斩开前路所有迷雾,强到足以…回家。
而手中的剑,便是他唯一的依仗。
“势与速…”他低声自语,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因常年握剑而磨出的、厚实坚韧的老茧。这最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奥秘,值得他用一生去探索和践行。
他的路,注定与旁人不同。无需羡慕流云的变幻,无需模仿灵蛇的诡谲。他只需将自己的“滚石”之道,走到极致!
一力破万法,一速决生死!
心绪渐渐沉淀,眼神愈发坚定清明。外界所有的喧嚣、质疑、乃至那高台上可能存在的审视与算计,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然而,就在他心神即将彻底沉入那片古井无波之境时——
“嗷呜…嗷呜嗷呜!”
一阵急促而带着明显不满和委屈的呜咽声,伴随着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由远及近。
只见小呆毛如同一个嫩黄色的毛团,气鼓鼓地飞了过来,精准地落在欧阳奚旺的肩膀上,用它那没什么力道的小喙,不满地啄着他的耳朵。
“啾啾!啾啾啾!(旺哥!坏!躲起来!不看打架!饿!)”
紧接着,朱福那圆滚滚的身影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怀里还抱着同样不安分、正伸着小爪子试图去够旁边杉树皮的墨星。
“哎…哎哟…旺哥,你可真会找地方清静…”朱福擦着额头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那边…那边都快打起来了!抽签都快抽完了!第一场马上开始!你…你不过去看看?好歹也摸摸对手的底细啊!”
他怀里的墨星也扭动着小身子,混沌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树木,发出“嗷呜?(新地盘?有好吃的?)”的疑问。
欧阳奚旺:“……”
刚刚凝聚起来的沉静气氛,瞬间被这两个小家伙和朱福打破。
他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肩头还在抱怨的小呆毛,又看了看朱福和蠢蠢欲动的墨星。
果然,想要在这宗门之内求得片刻真正的独处,是一种奢侈。
就在这时,广场方向猛地传来一声清脆悠长的钟鸣!
当——!!!
钟声洪亮,蕴含着灵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传遍整个广场乃至周边区域。
紧接着,便是那位司仪长老更加高昂的声音:“号牌抽取完毕!甲辰届外门小比,正式开始!各擂裁判执事就位!第一轮,甲字擂台,甲玖对甲拾柒!乙字擂台…”
小比,正式开始了!
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再次从广场方向爆发出来,甚至压过了之前的嘈杂!
朱福猛地一抖,也顾不上抱怨了,伸长脖子使劲往广场方向看,急得抓耳挠腮:“开始了开始了!哎呀,不知道张龙李铁他们两个抽到第几场…”
小呆毛也被那巨大的声浪和突然爆发的战意惊了一下,暂时停止了啄击,歪着小脑袋看向广场方向,黑豆眼里闪过一丝好奇。
墨星更是被惊得一个激灵,“嗷呜!”一声,直接把小脑袋埋进了朱福的怀里,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小屁股在外面瑟瑟发抖。
欧阳奚旺深吸一口气,将那被搅扰的些许烦躁压下。
既然独静不可得,那便去直面这纷扰。
或许,在喧嚣之中,更能淬炼一颗沉凝的剑心。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呆毛的脑袋,然后握住了靠在树旁的沉岳重剑剑柄。
冰冷的触感传来,沉岳那沉凝的意志与他心中的战意悄然共鸣。
“走吧。”
他淡淡说了一句,扛起沉岳,迈开脚步,不再徘徊于这林边清静之地,而是主动向着那片沸腾喧嚣、剑光即将闪耀的中央广场,一步步走去。
朱福见状,连忙抱起墨星,和小呆毛一起,赶紧跟上。
越是靠近广场,那炽热的气氛便越是逼人。
十座擂台之上,此刻已然有弟子捉对比试!
剑光闪烁,灵术碰撞,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各色灵力光芒爆散,护体罡气闪烁,兵刃交击之声清脆或沉闷,不时有弟子被击中、被打落擂台,引来台下或惊呼、或喝彩、或惋惜的浩大声浪。
高台上的长老执事们面色平静,目光如电,扫视着各擂情况。戒律堂弟子穿梭巡视,维护秩序。柳随风摇着扇子,嘴角带笑,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每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冷锋更是如同冰冷的雕像,站在主擂边缘,任何违规之举都逃不过他那双冰冷的眼睛。
欧阳奚旺并未立刻挤到最前方,而是在人群相对稀疏的外围站定,目光投向那些正在激战的擂台。
他的观看方式,与周围那些或激动呐喊、或紧张分析、或暗自较劲的弟子截然不同。
他沉默着,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并非关注胜负,而是死死锁定着交战双方的一举一动。
过目不忘的天赋全力运转!
每一次步伐的移动,每一次重心的转换,每一次灵力的波动,每一次剑招的起承转合…所有细节,都如同最清晰的烙印,瞬间被他捕捉、储存、分析。
他在看“势”!
看那些弟子如何蓄势,如何引动天地灵气加持自身,如何在攻击中融入自身的“势”。
看那修炼厚重功法的弟子,其势如何沉凝如山,又如何因移动而出现波动。
看那修炼轻灵剑法的弟子,其势如何缥缈难测,又如何因攻击而变得凝实。
他在看“速”!
看出剑的速度,闪避的速度,灵力运转的速度,乃至…决策的速度!
看那迅疾的剑招,其发力根源在何处,轨迹有何规律,破绽隐藏在何处。
看那缓慢的防御,其如何预判,如何以慢打快,又如何被绝对的速度强行突破。
他的大脑如同一个精密而高效的熔炉,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剑法、身法、战术,尽数投入其中,剥离所有华丽的外壳和繁复的变化,只提炼出最本质的、关于“势”与“速”的养分,然后与自身的“滚石”之道相互印证。
“左三步,蓄力不足,势未起而速已尽,败象已露。”
“右剑虚晃,意在引敌,其速尚可,其势浮夸,华而不实。”
“此人体修,势大力沉,然速度是硬伤,遇灵动者必被克制。”
“此女剑法迅疾,却过于追求速而失了势之根基,如同无根之木,难堪久战。”
一条条冰冷而精准的判断,在他心中飞快流淌。台上激战正酣,台下欢呼雷动,而他却仿佛超然物外,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极度理性的解剖。
朱福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大呼小叫,时而为张龙李铁可能遇到的对手担忧,时而又因某些弟子滑稽的失误而捧腹。
墨星似乎也适应了这热闹的气氛,从小福怀里探出脑袋,混沌的小眼睛看着台上飞来飞去的人影和闪烁的光芒,偶尔还会对着某个被揍下擂台的弟子发出“嗷呜?(飞了?)”的困惑叫声。
小呆毛则站在欧阳奚旺另一个肩头,似乎觉得那些比试还没旺哥砍木头好看,无聊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场场比试开始又结束。有人欢呼雀跃,有人黯然神伤。擂台下的弟子数量在缓慢减少,而气氛却愈发紧张激烈。
张龙和李铁也相继登场。
张龙遇上了一位以灵巧着称的弟子。他谨记“势”之要诀,不再盲目追求剑招繁复,而是以稳扎稳打的重剑步步为营,不断积累沉凝的势,最终抓住对方一个微小的失误,一记势大力沉的直劈,虽被格挡,却硬生生将对手震得气血翻腾,跌下擂台,艰难取胜。
李铁则对上一位力量强于他的对手。他发挥自己速度的优势,不断游走,剑出如风,专攻要害,将“速”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最终以一招险之又险的疾刺,点中对方手腕,迫其弃剑认输。
二人获胜后,皆是不约而同地看向欧阳奚旺所在的方向,眼中带着兴奋与感激。若非那“势与速”的点拨,他们绝无可能如此顺利地拿下第一轮。
欧阳奚旺对上他们的目光,只是微微颔首,并无多少表示。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擂台的战斗所吸引。
尤其是那几位被柳随风重点提及的对手。
周毅尚未登场,似乎排位靠后。
赵莽则在一号擂台,他的对手是一位以攻击凌厉着称的剑修。然而,那剑修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落在赵莽那泛着古铜色光泽、肌肉虬结的身躯上,竟只留下道道白痕,发出金铁交击之声,根本无法破防!赵莽甚至没有动用兵器,只是凭借一双铁拳和恐怖的力量,几次简单的冲撞和挥击,便将那剑修逼得手忙脚乱,最终被一拳轰在剑脊之上,连人带剑砸落擂台,干脆利落。其力量之强,防御之厚,引得台下阵阵惊呼。
而那位神秘的林素,则在三号擂台。她的比赛结束得最快。几乎在裁判宣布开始的刹那,她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模糊了一下,众人只看到一道极淡的影子掠过,以及一抹如同毒蛇獠牙般的冰冷剑光闪过。她的对手,一位炼气九层的弟子,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喉头一凉,一缕头发已被削断。而林素的身影,早已回到原地,仿佛从未动过。快!快到极致!台下在死寂片刻后,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骇然的议论。
欧阳奚旺的目光在林素和赵莽身上停留了许久,眼中精光闪烁,推演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夕阳渐斜,将擂台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一轮比试逐渐接近尾声。
终于,司仪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丁字擂台,下一场,丁柒贰对丁柒叁!”
欧阳奚旺的目光,瞬间从其他擂台收回,变得沉静而锐利。
轮到他了。
他扛起沉岳重剑,分开人群,向着那座经历了数十场战斗、青罡石面上已布满各种剑痕和焦黑印记的丁字擂台,一步步走去。
周围的喧嚣声仿佛在这一刻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中,只剩下前方那座擂台,以及手中那柄沉默的沉岳。
独徘徊已然结束。
试锋之时,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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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