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九七七号破院的晨光,今日格外不同。少了些金石摩擦的刺耳噪音,多了几分…肃杀?或者说,是某种即将踏入未知领域的紧张与好奇。
欧阳奚旺站在院中,背脊挺得笔直——这是他努力模仿路上看到那些“正经”弟子的姿态。背上,斜挎着那柄用硬木剑鞘简陋包裹的“暗银云纹剑”。剑鞘是昨夜他临时用一块铁棘木挖空做的,虽然粗糙,但胜在结实。剑身那道细微的裂纹和深了几分的赤金云纹,在鞘口处隐约可见,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凶戾气息。
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相对完整的灰色弟子服(虽然袖口和下摆依旧被铁棘木刮得丝丝缕缕,露出了里面深色的兽皮内衬),用一根坚韧的藤条束紧了腰。头发依旧乱糟糟,但被他胡乱用潭水抹了几把,勉强压住了几撮最不听话的“呆毛”。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吼…(静心…)”小金熔金的眼眸温和地看着他,传递着安抚的意念。它能感受到旺哥体内那股奔涌的力量,此刻如同即将踏入陌生猎场的猛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啾!(威风!)”小呆毛则对旺哥这副“人模人样”的打扮很满意,落在他肩膀上,用小喙梳理着自己火红的羽毛,准备一同去“见世面”。
“嗷呜?(有好吃的?)”墨星从藤囊口探出半个脑袋,混沌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对那个叫“授业殿”的地方充满期待。它嘴里依旧叼着那根暗金赤红的宝贝藤蔓,舍不得放下。
“今天要去…学剑!”欧阳奚旺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拍了拍背后的剑鞘,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份量和内蕴的凶戾,“挖草人给的册子,小金念了,但那些字画…弯弯绕绕的,不如真打一架明白!去看看别人怎么教的!”
他所谓的“册子”,是沈青禾昨日连同“磨剑膏”方子一起,让小金转交的一本薄薄的《基础剑式图录》。上面画着一些握剑、站姿、基础劈刺的动作分解图示,旁边配有简略的文字说明。欧阳奚旺凭着过目不忘的本能记住了所有图样,小金也逐字“翻译”了。但那些“气沉丹田”、“意守剑尖”、“力由脊发”之类的口诀,在他听来如同天书,远不如祖森里模仿凶兽扑杀来得直观有效。他更渴望亲眼看看,那些“城里人”是怎么耍剑的。
授业殿位于外门区域靠近内门的山腰处,是一座古朴宏大的石殿。殿前广场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光滑如镜,映照着初升的朝阳。此刻,已有数十名外门弟子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殿前,皆是统一的灰色弟子服,大多身负长剑,神情或期待,或紧张,或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平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当欧阳奚旺背着他那柄裹在粗糙木鞘里的剑,带着如同金色小山般的麒麟(小金)、肩头站着火红小凤凰(小呆毛)、藤囊口还趴着一只叼着暗金藤蔓的小黑兽(墨星)出现在广场边缘时,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惊讶、好奇、审视、疑惑、甚至…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诮。
“快看!是那个丁九七七号的‘野人’!”
“他还真敢来授业殿?还带着他那几只…灵兽?”
“噗…他那把剑…裹着块烂木头?该不会是从柴房顺的柴刀吧?”
“你看他肩膀那只红毛鸟,挺神气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还有那只黑乎乎的小兽,嘴里叼的什么玩意儿?树根?真是物似主人型…”
“带着这么多畜生来上剑课?当授业殿是兽园吗?”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嗤笑声。这些外门弟子,大多已在宗门待了数月甚至一两年,自认已算“半个修士”,面对这个初来乍到、行事怪异、还身负责罚的“野人”,优越感和排斥感油然而生。
欧阳奚旺耳力极好,那些议论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如同听到一群烦人的蚊蝇在耳边嗡嗡。放在祖森,这种挑衅,早就用拳头回应了。但想起淬剑池的寒水和那堆成山的铁棘木,他硬生生压下了那股躁动。挖草人说过,宗门规矩多,打架要罚挑水砍树…不划算。
他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那些议论,大步流星地朝着授业殿敞开的殿门走去。小金熔金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人群,一股无形的、源自洪荒的沉凝威压悄然弥漫,如同平静海面下的暗流。那些离得近、议论声最大的弟子,莫名感到心头发紧,呼吸一窒,仿佛被无形的巨兽瞥了一眼,下意识地闭上了嘴,纷纷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小呆毛站在欧阳奚旺肩头,感受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火红的小脑袋高高昂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啾——!”鸣叫,带着一丝真凰血脉天然的尊贵与傲然,仿佛在宣告主权。
墨星则把脑袋缩回藤囊一点,只露出一双混沌的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咕噜”声。它嘴里的宝贝藤蔓抱得更紧了。
一人三兽,就在这诡异而安静的氛围中,踏入了授业殿。
殿内空间极大,足以容纳数百人。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光可鉴人。两侧矗立着巨大的石柱,柱身上雕刻着持剑舞动的模糊人影,透着一股古朴的剑意。最前方是一座高出地面尺许的石台,台上空空如也,授课长老尚未到来。
殿内已有百余名弟子盘膝坐在蒲团上,大多安静肃穆。欧阳奚旺的入场,再次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带着与殿外如出一辙的复杂情绪。
他扫了一眼,发现前排的蒲团基本已被占据,便径直走向最后方角落一个无人问津的蒲团。小金庞大的身躯无法入内,便安静地伏卧在殿门口巨大的石阶旁,如同门神。小呆毛和墨星则跟着欧阳奚旺进入了殿内。
他学着别人的样子,盘膝坐在冰冷的蒲团上,将背上的剑解下,横放在膝前。那粗糙的木鞘在周围清一色的精钢或皮质剑鞘中,显得格外扎眼。小呆毛好奇地落在剑鞘上,用小爪子扒拉着上面的木纹。墨星则从藤囊里钻出半个身子,趴在蒲团边缘,继续警惕地打量四周,嘴里的藤蔓成了它最好的安慰物。
周围的弟子们纷纷侧目,看着这一人两兽的奇怪组合,窃窃私语声再起。欧阳奚旺充耳不闻,只是专注地看着膝前的木鞘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缠着的粗糙麻绳,似乎在安抚剑鞘里那柄不安分的“凶兽”。
不多时,一股沉凝如岳的气息自殿外传来。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殿内落针可闻。
一位身着藏青色长老服饰的老者,缓步走上石台。老者面容清癯,须发皆白,但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隼,开阖间精光四射,仿佛蕴藏着无数柄未出鞘的利剑。他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但那股经年累月浸淫剑道所养成的锋锐气质,已让殿内所有弟子感到呼吸微窒,心生敬畏。正是负责外门基础剑道理论课的传功长老——李长老。
李长老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弟子。当他的视线掠过最后方角落那个盘膝而坐、身边还蹲着一只红毛小鸟和一只叼着“树根”的小黑兽的野性少年时,锐利的眸子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刹那,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肃静。”李长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今日,讲‘剑理’。”
他并未多言,直接切入主题。抬手,并指如剑,凌空虚划!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淡青色剑气,自他指尖吞吐而出,在石台上空灵动地游走!剑气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最精妙的画笔,在空中勾勒出一个个持剑的人形光影,光影动作清晰连贯,赫然是最基础的握剑、站桩、直刺、劈砍、格挡、撩扫等动作!
“剑者,百兵之君,凶器之帅。”李长老的声音随着光影的演示,沉缓而有力,“握剑,非握死物,乃握己身之延伸!五指如扣,掌心含虚,腕、肘、肩、腰、脊、足,六合贯通,力由地起,发于脊,导于肩,贯于臂,凝于腕,聚于剑尖!”
光影中的人形,握剑姿势标准而稳固,手臂与剑身几乎成一条直线,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充满了力量感。每一次直刺,都如毒蛇吐信,迅疾精准;每一次劈砍,都似山岳倾颓,势大力沉;格挡时稳如磐石,撩扫时灵动如风。
“意守剑尖,心无旁骛!剑动则神随,剑静则意凝!气沉丹田,呼吸绵长,引天地灵气,入体淬炼,化精纯剑气,流转经脉,蕴养剑器,反哺己身!”
光影人形的动作越来越快,渐渐带起道道残影,剑光霍霍,仿佛有风雷之声隐隐响起。每一次挥剑,都隐隐与呼吸、与体内流转的“气”相合,充满了某种独特的韵律感。
台下弟子们看得如痴如醉,大气不敢出,拼命记忆着光影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体会着长老口中蕴含的剑道至理。这才是正统的剑道!与他们私下里胡乱比划的野路子,天壤之别!
然而,在殿角的欧阳奚旺,此刻却眉头紧锁,星辰般的眸子里充满了困惑和…憋屈!
他看着石台上那光影人形一丝不苟、规规矩矩的动作,听着李长老口中那些“六合贯通”、“意守剑尖”、“气沉丹田”的玄奥口诀,只觉得浑身难受!像被无数根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
握剑?那光影握剑的姿势,在他眼里僵硬得像根木头!祖森里搏杀,谁管你五指怎么扣?掌心含不含虚?抓住,握紧,能捅穿猎物喉咙就行!
站桩?那所谓的“六合贯通”,站着不动像个桩子,不是等着被凶兽扑倒吗?在祖森,脚步要像风一样快,要随时能跳能滚能扑!
直刺?要那么笔直干嘛?能扎进要害不就行了?有时候绕个弯,从刁钻角度捅进去,效果更好!
劈砍?力气大,速度快,劈下去就完了!哪用管什么“发于脊,导于肩”?他每次全力劈砍铁棘木,力气都是全身一起爆发的!
还有那“气沉丹田”、“引气淬炼”…这跟他体内那股随着情绪和动作自然奔涌咆哮的紫金力量,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感觉,如果强行按照这法子去“引气”,非把自己憋出内伤不可!
更让他难受的是那种“意守剑尖”、“心无旁骛”的要求。在祖森搏杀,眼睛要盯死猎物全身,耳朵要听八方风声,鼻子要嗅血腥杀气,心神要像一张网,笼罩整个战场!只盯着剑尖?那不是找死吗?黑风豹的利爪可不会只从剑尖方向过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膝前的剑柄,体内的紫金力量似乎感应到主人的烦躁,不受控制地微微流转起来。背上木鞘中的“暗银云纹剑”,仿佛也受到了刺激,剑身那道细微的裂纹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庚金煞气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带着灼热的锋锐感。
“嗷?”趴在他身边的墨星,混沌的小眼睛猛地一凝,警惕地抬起头,看向前方。它感受到了旺哥体内力量的躁动和那柄剑透出的凶戾气息。
“啾?”小呆毛也停止了梳理羽毛,歪着头看向欧阳奚旺,感受到他气息的不稳。
李长老的讲述并未停止,光影依旧在石台上演示着精妙的基础剑式。但他的眼角余光,却始终留了一丝在殿角那个野性十足、气息起伏不定的少年身上。
当看到欧阳奚旺无意识地握紧剑柄,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猛兽,而他膝前那柄裹着木鞘的剑,竟隐隐透出一丝与其主人气息相连的凶戾波动时,李长老锐利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精芒,一闪而逝。
他并未点破,只是口中讲述的剑理,似乎更加凝练了几分,光影演示的动作,也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在刻意引导着什么。
“剑道,非止于技,更在于心。”李长老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每个弟子心头,“心正则剑正,心邪则剑邪。心念通达,剑意自生。若心有滞碍,强求其形,反落了下乘。”
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
台下大部分弟子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长老讲得高深莫测。唯有殿角那个浑身不自在的野人少年,在听到“心有滞碍,强求其形”时,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瞬。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剑柄的手,感受着体内那股自然奔涌、渴望释放的力量,又看了看石台上那光影规规矩矩的动作。
一个念头在他野性十足的脑海中升起:或许…挖草人说得对?不用硬学他们站着不动当桩子?力气到了就行?
他尝试着,不再去刻意模仿光影那僵硬的姿势,而是按照自己最舒服的方式,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脊背,握剑的手也松了几分,不再追求那所谓的“五指如扣,掌心含虚”,只是自然地抓着,如同在祖森里握着惯用的骨矛。
体内的紫金力量,似乎也随之舒缓了一些,不再那么躁动。木鞘中逸散出的那丝凶戾煞气,也悄然收敛。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石台上的光影。这一次,他不再纠结那些“形”,而是努力去“看”那光影每一次挥剑时,力量爆发的瞬间,剑势走向的轨迹,以及那隐隐与呼吸、与某种“气”相合的独特韵律。就像在祖森观察强大妖兽捕猎时,肌肉发力的瞬间和扑击的角度。
虽然依旧不懂那些玄奥的口诀,但他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那光影动作中蕴含的“力量”和“轨迹”。
李长老的讲述还在继续,光影变幻,剑式愈发繁复精妙。大部分弟子依旧沉浸在对正统剑道的敬畏与学习中。
唯有殿角,那个背靠冰冷石柱、身边蹲着奇异小兽、膝上横着木鞘凶剑的野性少年,正用一种属于万灵祖森的、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懵懂地、笨拙地、却又无比专注地,触碰着人类修真界那浩瀚如海的…剑之道理。
墨星似乎感觉到旺哥平静了下来,重新趴回蒲团边缘,小脑袋枕着它的宝贝藤蔓,混沌的眼睛半眯着。小呆毛也安静下来,落在剑鞘上,歪着头,似乎在思考那光影为什么不会喷火。
授业殿的清晨,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滑的青石地板上投下道道光柱。光柱中,尘埃浮动。角落里的少年,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膝前的木鞘剑,在光影的明暗交替间,那道细微的裂纹,如同沉睡凶兽闭合的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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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