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在月湖的芦苇荡里闻到那股气味的。
腐烂的玫瑰混着松脂，像团浸了血的雾，裹着月光往他鼻腔里钻。苏九的机关弩\"咔嗒\"一声上弦，红绳在掌心绷成直线——那是用圣修院的驱邪草混着她自己的血搓的，此刻正微微发烫。
\"在前方第三丛芦苇后面。\"苏九压低声音，\"有活物的灵压...很沉，像被什么东西压在泥里。\"
陈墨摸出骨哨。骨哨是用三具女巫的脊椎骨融合的，此刻正发出蜂鸣般的震颤，像在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他顺着震颤的方向走去，芦苇叶擦过手背，划出细密的血痕——不是芦苇锋利，是有什么在看不见的地方，用指甲轻轻挠他。
\"陈先生。\"
声音从芦苇荡深处传来。是个女人的声音，沙哑里带着点甜，像浸了蜜的砂纸。陈墨的脚步顿住。他认得这声音——十年前，在南境的毒瘴林里，有个戴银面具的女巫曾用同样的语气说：\"亡灵法师，你复活的那些魂，够不够换我女儿的命？\"
\"是红桃皇后。\"他对苏九说。
苏九的瞳孔缩了缩。红桃皇后是黑魔法界最神秘的巫婆，传说她用活人血养玫瑰，用少女的骨磨魔镜，连魔修都怕她三分。十年前陈墨为了救被她困在魔镜里的阿昭，曾与她交手，却只砍断了她的右手小指。
\"你来得正好。\"红桃皇后的声音里带着笑，\"我等了你十年，就为了问你一句话——\"芦苇荡突然分开，露出一座用荆棘搭成的木屋，屋顶插着七根黑羽，\"你复活的那些亡灵，现在都成了我的养料，你后悔吗？\"
陈墨抬头。木屋的窗户里透出幽蓝的光，那是被囚禁的魂魄在挣扎。他能看见，窗台上摆着七面铜镜，每面镜子里都映着张熟悉的脸：被他复活后又死去的士兵、被魔化的老木匠、还有...阿昭。
\"你用我的亡灵养魔镜？\"陈墨握紧骨刃，\"那面魔镜不是早被我劈碎了？\"
\"碎了？\"红桃皇后从木屋里走出来。她穿一件缀满玫瑰刺的黑裙，左脸戴着银面具，右脸却爬满荆棘，\"你劈碎的是镜身，可镜魂早被我封在月湖底。这些年，我用月湖的水养它，用活人的怨气喂它...现在，它终于能连通阴阳了。\"
她的指尖划过魔镜，镜面突然泛起涟漪。陈墨看见，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烬城的街道——被魔化的兽群正在啃食活人，苏九的机关弩射光了最后一支箭，而他站在钟楼上，看着一切崩塌。
\"这是...未来？\"苏九的声音发颤。
\"是你们的未来。\"红桃皇后的笑声像夜枭，\"只要你帮我取来月湖底的'魂髓'，我就能用魔镜打开阴阳裂缝，让你复活所有你想复活的人。阿昭、小栓子、老笛师...他们都在裂缝另一边等着你呢。\"
陈墨的呼吸一滞。他确实想过，如果能复活所有被自己害死的亡灵，或许能弥补那些执念。但此刻，他望着镜中苏九被兽群撕碎的画面，突然想起阿昭临终前说的话：\"陈哥哥，我不想变成怪物。\"
\"你要的魂髓，是用活人的魂熬的吧？\"他说，\"月湖底的魂髓，是那些被你困在魔镜里的冤魂，是那些被你用玫瑰刺穿心脏的少女，是...你女儿。\"
红桃皇后的银面具突然裂开道缝。陈墨看见，面具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我女儿被魔修杀了，他们把她的心挖出来，挂在城门上。我要让她活过来，我要让她喊我一声'娘'！\"
她的手按在魔镜上，镜中映出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粉裙，正踮脚够树上的桃花，转脸时露出和红桃皇后一样的酒窝：\"娘，我要吃糖人！\"
\"你看。\"红桃皇后的声音软下来，\"她等了我十年。只要你帮我取魂髓，我就能用魔镜把她复活...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不会变成怪物。\"
陈墨的骨刃在掌心发烫。他能感觉到，魔镜里的怨气正在疯涨，那些被他复活过的亡灵的魂魄，正被扯成丝，往镜中钻。苏九的机关弩突然发出警报，他转头，看见月湖的水面浮起无数红手——是被困在魔镜里的冤魂，正拼命往岸上爬。
\"你骗我。\"他说，\"魔镜里的魂，早被你折磨得不成人形。你女儿的心，早被魔修挖走了，就算复活，也只是具空壳。\"
红桃皇后的银面具\"啪\"地碎裂。她的脸扭曲着，荆棘从皮肤下钻出来，像在抗议什么：\"住口！你根本不懂！只要能再见她一面，就算用整个世界换我都愿意！\"
她的指甲突然变长，刺穿陈墨的手腕。剧痛中，陈墨看见，她的记忆碎片在眼前闪过：襁褓里的女婴，粉雕玉琢的小脸；魔修破门而入的夜晚，小女孩被抱走时的哭声；十年前，他在魔镜前跪着，求她放过那些无辜的魂魄。
\"我懂。\"他说，\"我也想复活阿昭，想让小栓子活过来，想让所有被我复活又死去的魂魄不再受苦。可你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他指向窗外，被魔化的兽群正在啃食活人，\"这就是你想要的复活？\"
红桃皇后的动作顿住。她望着窗外，眼泪混着血珠砸在地上。魔镜突然剧烈震动，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未来的惨状，而是她女儿被魔修杀害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循环。
\"娘错了。\"她突然轻声说，荆棘从她体内疯狂钻出，像是要把她的身体撕碎，\"我不该用别人的命换她的命...不该相信魔修的话...\"
陈墨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滚烫，像要烧起来：\"我帮你。\"
\"你？\"红桃皇后抬头看他，眼里有最后一丝清明，\"你要怎么帮我？\"
\"送你的女儿回家。\"陈墨摸出怀里的玉牌——那是阿昭的平安牌，此刻正泛着温暖的光，\"真正的复活，不是用魔镜强行拽魂，是让执念找到归处。\"
他拽着红桃皇后冲向月湖中心。苏九的机关弩连续射击，打断追来的荆棘藤。两人站在湖心时，月光刚好穿透云层，照在湖底。陈墨看见，湖底有团淡金色的光，像颗跳动的心脏——那是红桃皇后女儿的魂魄，被魔修封在魂髓里，却始终不肯熄灭。
\"娘。\"光团里传来稚嫩的声音，\"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红桃皇后的眼泪滴在光团上，腐蚀出一个洞。她伸出手，光团轻轻飘进她掌心，像只蝴蝶。她的荆棘开始消退，皮肤下的血管不再暴起，连银面具的碎片都化作尘埃，落进湖里。
\"睡吧。\"她轻声说，\"娘陪你睡。\"
光团融入她的身体时，月湖的水面突然沸腾。陈墨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湖底升起，是面修复好的魔镜，镜面映出的不再是冤魂，而是漫天星子。
\"这是...\"苏九的声音发颤。
\"是真正的魔镜。\"红桃皇后笑了，她的身体开始透明，\"能照见人心的镜子。\"
她的手抚过陈墨的脸：\"谢谢你，让我女儿体面地走。\"
最后一丝光没入湖底时，魔镜\"咔嚓\"一声碎裂。陈墨捡起一片镜碎片，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阿娘，我疼。\"
\"她解脱了。\"苏九说。
陈墨点点头。他望着逐渐平静的月湖，突然想起阿昭临终前说的话：\"陈哥哥，真正的还债，不是复活，是放下。\"
远处传来晨钟。陈墨把镜碎片收进怀里，转身要走。苏九突然拽住他的衣袖：\"等等，你看湖底——\"
月光下，月湖的底部浮现出朵粉色的小花。花瓣上沾着水珠，像是谁刚哭过的泪痕。陈墨蹲下来，轻轻碰了碰那朵花——是红桃皇后女儿的魂，终于找到了归处。
\"该回家了。\"他说。
苏九笑了，挽住他的胳膊。两人沿着湖岸往回走，晨雾里传来卖糖人的吆喝声。陈墨摸出块糖，递给苏九：\"给，刚才在巷口买的。\"
苏九接过糖，突然指着前方：\"看，那是什么？\"
晨雾中，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芦苇丛里，手里捧着个粗陶碗。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粉裙，眼睛亮得像星子。
\"娘，糖人。\"她歪头笑。
陈墨的眼眶发热。他蹲下来，与小女孩平视：\"好啊。不过...下次别再一个人跑这么远了。\"
小女孩点点头，转身朝家的方向跑去。陈墨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明白：真正的亡灵术，不是强行拼接魂魄，而是帮那些被困住的执念，找到回家的路。
苏九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膊：\"看来，你的'债'，又要多一笔了。\"
陈墨笑了。他摸了摸怀里的镜碎片，感受着里面残留的温暖。晨风吹起他的衣摆，带起几片芦苇叶，轻轻落在小女孩跑过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