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离去后，静室内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沉默。
李瑶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好了，凯尔大人说得对，这里不能久留。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她看向江安和江映月。
“江师弟，江师妹，你们……”
江安立刻接口，语气坚定：“我们跟你们一起走。尚师姐和林师姐现在这样，我们不可能丢下她们不管。多个人多份照应。”
江映月也用力点头：“对！我们也要去遗忘沙海，正好同路！”
李瑶和席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暖意和安心。
在这种时候，来自同门的援手显得尤为珍贵。
“多谢！”李瑶郑重道谢。
“那好，”席朝拍了拍手。
“我和李瑶去清点物资，看看还需要补充什么。老驼铃，您老经验丰富，也帮我们参谋参谋？”老驼铃叼着空烟斗，闷闷地点了下头。
“我和映月也去整理下刚买的东西。”江安说道，拉着妹妹离开了房间。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尚枳和林柠两人。
厚重的石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柔和的晶石光芒下，尚枳依旧安静地坐在地上，猩红的双瞳望着虚空，没有任何焦点，仿佛一尊精致的、没有灵魂的瓷偶。
林柠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又疼痛。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尚枳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冰冷的血瞳平齐。
“阿枳……”林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唤醒一个沉睡的人。
“你……还认得我吗？”
尚枳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了林柠的脸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
她没有任何迟疑地开口，声音清冷平直，像在陈述一份客观报告——
“林柠。玄兵阁，锐锋堂弟子。我的……徒弟。”她顿了顿，似乎在检索记忆库。
“同门。以及……”她的目光在林柠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某个标签。
“……生死相依的爱人。”
“爱……爱人……”林柠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滚烫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这个称呼，从尚枳口中如此清晰、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带来的冲击力远超想象。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在角斗场营地时，自己鼓起勇气向伊瑟拉坦白两人关系时，尚枳那副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可爱模样……那时的羞涩与此刻的冰冷直白，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强烈的羞涩过后，是更深的苦涩和失落。
林柠猛地意识到——正因为没有了情感，没有了羞耻心，没有了那些属于“尚枳”的别扭和掩饰，现在的她才能如此平静地、像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一样，说出“爱人”这个词。
这不是情话，这只是……记忆中的一个标签。
林柠用力咬住下唇，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胀。
她抬起头，看着尚枳那双依旧漠然的猩红瞳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这笑容比哭还难看：“嗯……对，我是林柠。你的……爱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凯尔说了，要重新学习。
尚枳还在！她的记忆还在！认知还在！她们都还活着！这就够了！这就是希望的起点！
林柠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尚枳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冰凉刺骨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阿枳……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林柠轻声问，仔细观察着尚枳的表情。
尚枳低下头，看着林柠触碰自己的手指，又抬眼看了看林柠期待的眼神。
她似乎在努力理解“感觉”这个词的含义。
几秒钟后，她摇了摇头，声音毫无波澜：“接触。有温度差异——你的手温暖的让我讨厌。我的皮肤温度较低。”
林柠：“……” 这回答真是……科学又冰冷。
她不死心，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她在集市上买的、一种叫“蜜火果”的当地甜点，表皮酥脆，内里是滚烫的蜜糖流心。
“你看这个，”林柠打开油纸包，将散发着甜蜜香气的蜜火果递到尚枳面前。
“尝尝看？”
尚枳的目光落在蜜火果上，目光里没有任何食欲的光芒。
她伸出手指，用指尖戳了戳那滚烫的、流淌着蜜糖的点心。
高温对她非人的皮肤毫无影响。
“不规则的球体。温度比你的手更让人讨厌。是吃的。”她收回手指，指尖沾了一点蜜糖，她抬起手，伸出舌尖，极其轻微地舔了一下。
动作优雅，却毫无享受可言。
“太甜了。”她看向林柠，像是在汇报实验结果。
“味道……不知道。”
林柠看着尚枳那副一本正经分析食物的样子，听着她口中冒出的冰冷的词汇，不知为何，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松了一下，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诞感冲淡了悲伤。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眼中还含着泪花。
尚枳猩红的双瞳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似乎不理解林柠为何发笑。
就这样，在柔和的晶石光芒下，林柠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启蒙老师，尝试用各种方式——回忆过去共同经历的趣事（尚枳能准确复述细节但毫无情绪波动）、展示色彩鲜艳的物品（尚枳能描述颜色名称但无美感反应）、甚至尝试讲了一个很冷的笑话（尚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去试探、去触碰尚枳那被冰封的情感世界。
时间在这样略显怪异却又带着一丝莫名温馨的互动中悄然流逝。
林柠说累了，就靠着冰冷的石床坐下，看着尚枳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不会疲倦的雕塑。
困意袭来，她强撑着，眼皮却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林柠终于支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地，靠在石床边睡着了。
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尚枳冰凉的手背上。
尚枳低头，看着林柠熟睡的侧脸，看着她眼睫上未干的泪痕，又看了看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温热手指。
她的眼里，依旧没有任何情感波澜。
只是，她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也没有移动位置，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由林柠靠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第二天清晨。
尖塔的休息室内，众人陆续醒来。
李瑶揉着惺忪的睡眼，席朝打着哈欠，江安在整理行囊，江映月帮着老驼铃检查水囊是否漏水。
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心系着隔壁静室里的两人。
“不知道林柠怎么样了……”李瑶担忧地低声说。
“去看看就知道了。”席朝站起身。
众人推开静室的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们都愣住了。
林柠蜷缩着身体，靠在冰冷的石床边睡着了，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显然一夜未眠。
她的一只手，还紧紧搭在尚枳的手背上。
而尚枳，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地，姿势似乎一夜未变。
她平静地看着走进来的众人，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然而，当众人的目光落在林柠脸上时，却惊讶地发现，尽管她看起来疲惫憔悴，但眉宇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悲伤，似乎淡去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疲惫，却隐隐透着一丝光亮、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带着点傻气的幸福感？
“林柠？你……你没事吧？”李瑶赶紧上前，轻轻推了推林柠。
林柠猛地惊醒，看到众人关切的目光，又看了看身边依旧冰冷的尚枳，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有些慌乱地抽回自己的手。
“没、没事！我很好！”她连忙站起来，试图掩饰自己的憔悴和尴尬。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了？”席朝挠挠头，疑惑地看着林柠脸上那混合着疲惫、羞涩和某种莫名振奋的复杂表情。
江映月也眨巴着大眼睛：“林师姐，你眼睛下面好黑，但是……感觉精神好像比昨天好点？”
林柠的脸更红了，她看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像个旁观者的尚枳，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又有点小得意的语气说道：“是……是阿枳她……她昨晚……”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眼睛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分享重大发现的兴奋（尽管这发现本身带着苦涩）：“她虽然还是没什么感情，但是！她会说话了！而且说得比以前……嗯……直接多了！”
“直接？”众人不解。
“比如！”林柠挺起胸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我问她记不记得我，她就直接说‘徒弟、同门、生死相依的爱人’！”说完，她的脸又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众人：“！！！”
李瑶和席朝目瞪口呆。
江安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江映月惊讶地捂住了小嘴。
那个在感情上别扭得要死、被人点破关系就恨不得原地爆炸的尚枳，居然能如此平静、如此直白地说出“爱人”这个词了？！这反差……也太惊悚（又有点好笑）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看着林柠那虽然羞涩却明显带着光彩、仿佛重新活过来的眼神，众人心中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想笑又不敢笑的复杂情绪。
“咳……咳咳……”李瑶强忍着笑意，拍了拍林柠的肩膀，语气充满了真诚。
“恭喜，好……好事！这是好事啊林柠！说明……说明尚枳她……她进步了！对吧？”她拼命给席朝使眼色。
席朝也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进步巨大！直抒胸臆！多好！省得猜来猜去！”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严肃认真。
江映月也反应过来，拍着小手，真心实意地笑道：“恭喜林师姐！尚师姐虽然……嗯……方式特别了点，但这说明她心里都记着呢！”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驼铃，也嘬了口空烟斗，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挺好……实在人……”
虽然知道尚枳的状态依旧严峻，前路布满荆棘，但看着林柠终于不再沉溺于绝望的深渊，而是以一种近乎傻气的执着和一点点的“小幸福”重新燃起了斗志，众人的心情也仿佛被这微弱却顽强的火光照亮了一些。
至少，希望的火种，还在林柠的手中倔强地燃烧着。
尚枳坐在原地，猩红的双瞳平静地看着众人脸上那奇怪的笑容和“恭喜”的话语，又看了看身边脸颊绯红、眼神却亮晶晶的林柠。
她微微歪了歪头，冰冷的瞳孔里，似乎又掠过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