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山的山路陡得像架梯子,脚下的碎石子被踩得“咯吱”作响。
苏康攀着路边的野藤往上爬,额角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砸在青灰色的石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少爷,让老奴扶您一把?”
王刚在身后喘着气,手里还提着给山民们准备的粗布水袋。
苏康摆摆手,袖子蹭了把额角的汗:“不用,这点路算什么。想当年在乡下,比这陡的坡都爬过。”
他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山民,为首的老汉叫李老实,是黑石村的村长。
听说苏康要采火石修河堤,老爷子揣着两个菜窝窝就领人来了,糙脸上的褶子都透着股热乎气:“大人,俺们村穷,拿不出银钱帮衬,有的是力气!您尽管吩咐,采石头、运料子,保证误不了事!”
苏康回头笑了笑,看见有个半大的娃子背着篓子,腿肚子都在打颤,却还是咬着牙往上挪。
他放慢脚步等了等,从怀里摸出块麦饼递过去:“先垫垫肚子,别累着。”
娃子眼睛亮了亮,却没敢接,只是望着李老实。
李老实糙手一挥:“大人给的,拿着!吃完了好好干活,别偷懒!”
再往上走了半里地,李老实指着前面一片裸露的黑石滩:“大人,前面就是火石矿了。这石头邪乎得很,天阴下雨就冒白气,摸着手心发烫,俺们以前只敢捡些碎块回家取暖,烧火都怕炸锅。”
苏康走上前,弯腰捡起块巴掌大的火石。
石头黑得发亮,表面像蒙着层油脂,掂在手里比寻常石头沉得多。他用指甲刮了刮,指尖沾了层细密的黑灰:“这是好东西,烧出来的水泥比石灰石还结实。”
他转头对跟来的老匠人说:“按我说的比例掺黏土,烧出来的硬块能当城墙使。上个月试烧的那块,用大锤都砸不开。”
老匠人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块碎火石翻来覆去地看。
苏康让人新造的耐高温窑已经起了坯子,能直接烧制水泥,省了先烧石灰的工序,而且还用煤块替代木材作为燃料,光是柴薪就省了三成。
可这些门道在老匠人看来,还是像听天书。
苏康索性蹲下身,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来:“您看,这火石得先砸碎,像碾米似的碾成粉,再按三成火石粉、两成黏土、半成铁矿粉的比例拌匀……”
他一边画一边讲,从破碎、煅烧到加水搅拌,连窑温要烧到多高、什么时候添煤块、什么时候停火,都讲得明明白白。
山民们围过来看热闹,刚开始还交头接耳,后来都听得入了神。
有个常年烧石灰的汉子咂咂嘴:“大人,您这法子要是早说出来,俺们去年修祠堂也不至于用那么多糯米汁拌灰浆了,省下来的米够全村吃半个月!”
正说着,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叫骂声。
张武满头大汗地跑上来,粗布短褂都湿透了:“大人,府衙的税吏来了!说黑石山是‘未开发区’,采火石要交三成‘资源税’,不交就不让采!”
“资源税?”
苏康把手里的火石往地上一磕,火星子溅起来,“大启律例里哪条写了采石头要交税?把他们的公文拿来我看看!”
张武脸涨得通红:“他们根本没公文,就说有节度使大人的口谕!为首的那个税吏还说,不给钱就封了咱们的窑厂!”
苏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下去看看。”
刚到山脚,就见十几个税吏正把山民的独轮车往路边掀,为首的税吏歪戴着帽子,腰间的铁链子甩得“哗哗”响。
看见苏康,他眼皮都没抬:“苏大人来得正好。节度使大人有令,黑石山的火石是官产,采一斤交三成税,少一文钱都不行。”
苏康往前走了两步,山风掀起他的衣袍下摆:“把节度使的令箭拿来我看看。”
税吏梗着脖子,唾沫星子喷了老远:“大人的令箭,岂是你这小小的县令能看的?识相的就赶紧交钱,不然别怪我们封了你的窑厂,把这些刁民都锁进大牢!”
“哦?没有令箭就是假传命令。”
苏康突然提高了声音,朝着围观的山民朗声道,“大家都听见了!这些人借着节度使的名义敲诈勒索!按大启律例,假传上官命令,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山民们顿时炸了锅。
李老实第一个冲上去,手里的扁担往地上一顿:“狗东西!上个月在城南收‘过路费’,这个月又来收‘资源税’,真当俺们黑石村的人好欺负?”
“就是!去年俺家男人去州城卖柴,被他们抢了半筐!”
“把他们捆起来送县衙!”
税吏们被吓得连连后退,为首的那个色厉内荏地吼道:“反了!反了!你们想造反不成?”
“造反的是你们!”
苏康往前一步,眼神像淬了冰,“王叔,把他们拿下,带回县衙审问!看看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在威宁地界上如此横行霸道!”
王刚早憋了一肚子火,带着几个衙役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税吏们捆了。
有个税吏还想挣扎,被李老实一扁担打在腿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疼得直哼哼。
看着被押走的税吏,李老实凑近苏康,压低声音道:“大人,这可是曹节度使的人…… 您就不怕他报复?”
苏康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爷子的肩膀硬邦邦的,像块老松木:“李大叔,您带着乡亲们帮我采石头,我就得保你们安心赚钱。别说他派几个税吏,就是曹震亲自来了,也得讲王法。”
他转身对着山民们喊道:“大伙儿放心采火石,采一斤给五文钱,当天结算,绝不拖欠!中午管饭,糙米饭管够,还有咸菜!”
山民们欢呼起来,刚才被税吏搅乱的干劲又回来了。
独轮车的轱辘声、号子声、石头碰撞的 “叮当” 声混在一起,在山谷里回荡。
接下来的日子,黑石山热闹得像赶大集。
山民们推着独轮车,一趟趟往山下运火石,车轮碾过山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
窑厂的烟囱白天冒黑烟,晚上冒红火,新招的民夫在河堤上垒石夯土,号子声能传到二里外的村子。
连县城里的孩童都知道,苏大人要修一条“永远冲不垮的河堤”,放学后总跑到河堤边,捡些小石子往水泥浆里扔,被衙役笑着赶开。
曹震派来的探子混在山民里,看了三天,回去报信说苏康不仅没被难住,反而把火石水泥搞得风生水起,百姓们都把他当活菩萨供着。
曹震气得砸碎了书房里的端砚,墨汁溅得满墙都是。
梁老侍郎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进来,雪白的胡子上还沾着点心渣:“急什么?让他先得意几天。”
“再得意下去,他就要骑到咱们头上了!”
曹震胸口起伏着,“那小子把河堤修得那么结实,不就是想打我的脸吗?”
梁老侍郎冷笑一声,眼里闪着阴光:“打你的脸?他能不能活到修完河堤还不一定呢。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南蛮的猎头人,说威宁有批‘上等货’,让他们过来……热闹热闹。”
消息传到苏康耳朵里时,他正在河堤上检查水泥强度。
新浇筑的堤岸还泛着潮气,他让人用凿子凿了一下,只留下个白印。
冯铮亮跟在旁边,脸色发白:“大人,南蛮猎头人最是凶残,据说专割人的头颅当酒器……要不咱们先停一停,从州城调些兵来?”
“停什么?”
苏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越是这样,越要把河堤修好。”
他指着堤岸内侧新修的工事,“您看,咱们这河堤不仅能挡水,还能防贼。沿线修了十个了望塔,每个塔上都备着硫磺焰硝,只要猎头人敢来,烟火一升,周围的民夫就能抄家伙过来。”
他顿了顿,对张武道:“再从亲兵里挑五十个懂水性的,在河对岸挖些陷阱,埋上水泥做的尖桩。告诉弟兄们,这不是普通的河工,是守家护院,护的是威宁的百姓。”
张武攥紧了拳头:“大人放心,保证让那些猎头人有来无回!”
冯铮亮看着苏康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的担忧渐渐散了。
他发现这位年轻的县令,总能用些 “奇思妙想” 解决难题 —— 用水泥做尖桩,用烟火当信号,甚至还教民夫们练一种 “简易格斗术”,说是能以一敌三。
有次他路过训练场,见苏康正光着膀子,教几个民夫怎么用扁担格挡,动作干脆利落,不像个文弱书生。
这天傍晚,夕阳把河堤染成了金红色。
冯铮亮望着绵延的堤岸,突然叹了口气:“大人,您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
苏康望着远处的群山,山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想法不同又何妨?”
冯铮亮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想起前几日去给山民发工钱,李老实非要塞给他一篮新摘的核桃,说自家娃子用水泥补好了漏雨的屋顶,这是谢礼。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苏康做的这些事,早已经刻进威宁百姓的心里了。
夜色渐深,河堤上的灯笼亮了起来,一串接着一串,像落在地上的星辰。苏康站在最高的了望塔上,望着州城的方向。
远处的山峦黑沉沉的,像蹲伏的猛兽。
他知道,曹震和梁老侍郎的最后一招,快来了。
但他不怕。
了望塔下,传来民夫们的说笑声,还有人在唱山歌,调子粗粝却透着股子欢喜。
苏康摸了摸怀里的火石,石头还带着白天的余温。
用水泥筑起的防线,用民心凝聚的城墙,足以抵挡任何风雨。
他转身下了了望塔,灯笼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新修的河堤上,像在地上写下了一个稳稳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