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宁县城的晨雾浓得像浆糊,把青石板路洇得湿漉漉的,连街角的老槐树都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可县衙前的广场却早被人填满了,吵吵嚷嚷的人声撞在雾里,竟撞出些细碎的光来。
“听说了没?曹县丞和宋主簿被抓了!”
卖豆腐脑的王二踮着脚往前挤,木勺在粗瓷桶沿上磕得邦邦响,白花花的浆汁溅出几滴,落在他灰扑扑的裤脚上。
旁边挑着菜担的李大娘猛地顿住脚,菜篮子里的萝卜晃了晃:“真的假的?曹新可是节度使的亲侄子,京原府地面上谁敢动他?”
“千真万确!”
穿短打的后生挤得脸都贴在别人背上,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我今早去大牢送柴,亲眼见亲兵把他俩锁着押进去的!曹新还踹门骂娘呢,被个亲兵一巴掌扇得牙都掉了半颗!”
人群像滚水似的翻腾起来。
有扛着锄头刚从地里赶来的,裤脚还沾着黄泥巴;有提着菜刀正要去集市的,刀鞘在人群里磕磕碰碰;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把娃护在怀里,踮着脚往前瞅。
渐渐的,人潮就往县衙门口涌,像涨潮的水。
王刚攥着腰间的铁尺,指节都捏白了。
他带着四个衙役守在台阶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忍不住回头对门楼上的苏康低声道:“少爷,要不我再去叫些弟兄来?这要是乱起来,咱们这几个人可拦不住……”
苏康站在门楼上,风把他的青布袍子吹得猎猎响。
他望着人群里那些蜡黄的脸,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 有个老汉的褂子破了个洞,露出嶙峋的肩胛骨;还有个小姑娘光着脚,脚趾头冻得通红。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他们不是来闹事的,是来讨公道的。”
他转身对身后的冯铮亮道:“把东西都摆出来,让大伙儿看清楚。”
冯铮亮早让人搬了两张八仙桌,把账册、银库清单、王二秃子的供词,还有从曹新床底暗格搜出的密信,一样样码得整整齐齐。
阳光刚穿透云层,照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墨迹被晒得发亮,像要从纸上跳出来。
“乡亲们!”
苏康站上桌子,脚底下的木板 “吱呀” 响了一声。他的声音算不上多洪亮,却像带着股穿透力,透过晨雾传得老远,“曹新和宋明干的好事,都在这儿了!”
他拿起最厚的那本账册,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纸页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天启三年,曹新把七万石赈灾粮倒卖给粮商,威宁城西关饿死了三百多口子……”
人群里 “嗡” 的一声炸了锅,像有无数只马蜂同时飞起来。
“天启四年,宋明贪了五千两赈灾银,在城外买了两百亩好地,还娶了三房姨太太……”
“狗娘养的!”
人群里不知谁骂了一声,接着就有瓦片往空地上扔,“啪” 地碎成几片。
“天启八年,俩人怕贪腐的事败露,放火烧了账房,杀了三个记账的先生……”
每念一句,人群里的怒喊就高过一分。
一个瞎眼的老妇人被人扶着,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听到 “三百多口子饿死” 时,突然浑身一哆嗦,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旁边的汉子:“我儿……我儿就是那年没的啊!才十六岁,饿得当街啃树皮,被曹府的恶犬追着咬……”
哭喊声像水纹似的荡开,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怒吼:
“杀了他们!”
“开仓放粮!”
“把他们的地分了!”
曹新被押到广场中央时,还梗着脖子挣扎,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像蛇在爬。
他看见苏康,眼里冒着火:“苏康!你敢动我?我叔是京原府节度使曹震!你就不怕掉脑袋?”
苏康从桌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弯腰提起旁边那只半满的瓦瓮,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掺着红土的糙米滚了一地,混着碎陶片,有几粒溅到曹新的靴上。
“节度使又如何?”
苏康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用这东西冒充陈米发给百姓,赚的每一文钱,都沾着血!这样的东西,就算是皇亲国戚,也该杀!”
他又转向宋明。
这人早没了往日的体面,瘫在地上,裤脚湿了一大片,一股骚臭味随着风飘过来,有人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苏康抬脚把他踹翻过去,宋明“嗷”地叫了一声,脸贴在冰冷的地上,嘴啃了口泥。
“你掌了十年银库,贪了八万两,够威宁百姓吃三年!”
苏康的脚还踩着他的背,“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
宋明只会哭着喊 “饶命”,舌头打了结似的,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涎水顺着嘴角流到地上,和泥混在一起。
冯铮亮上前一步,举起那些用蜡封着的密信,信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大伙儿再看看这个!曹新不光自己贪,还帮他叔曹震敛财!这些信里写得明白,曹震让他盯着窑厂,想把苏大人的水泥方子偷过去!”
人群彻底炸了。
一个瘸腿的老匠人拄着拐杖冲上来,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指着曹新的鼻子骂:“我就说你为啥总往窑厂钻!隔三差五就来转悠,原来是想偷方子!你对得起威宁的百姓吗?对得起老天爷吗?”
苏康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声音朗朗的,像敲钟:“按大启律例,曹新通匪、贪腐、杀人,罪大恶极,今日午时,斩立决!”
“好!”
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有个汉子甚至从怀里掏出挂鞭炮,“噼里啪啦” 点燃了,红色的纸屑飞得满天都是,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像撒了把红星星。
“宋明贪赃枉法,包庇纵容,判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
苏康继续道,“他们俩的土地、粮食,全部分给受灾的百姓!常平仓以后归冯师爷管,每月初一、十五开仓查粮,谁想去看都成,带着孩子去也行!”
广场上的人 “扑通” 跪倒一片,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朝着苏康磕头,喊“苏大人万岁”的声音差点把县衙的瓦都掀了。
苏康赶紧扶起最前面的老妇人,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抓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哆嗦,眼泪把满脸的皱纹都泡湿了。
可苏康心里头却没多少轻松。
他知道,杀了曹新,等于狠狠打了曹震的脸。那位节度使在京原府一手遮天,说一不二,绝不会善罢甘休。
午时三刻,常平仓前的空地上,曹新被按在断头台上。
他头发散乱,脸上全是血污,突然看着围观的百姓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得像夜猫子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苏康!你以为杀了我就完了?我叔会让你生不如死!还有梁老侍郎……他也不会放过你!你们都等着……等我叔来了,把你们一个个都扒皮抽筋……”
苏康心里猛地一沉 —— 梁老侍郎?那个致仕后回威宁养老的礼部侍郎?平日里总装出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天天在自家院子里养花种草,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斩!”
苏康没再犹豫,猛地挥了挥手。
鬼头刀落下,寒光一闪,血溅在粮仓的红墙上,像开了朵妖异的花。
百姓们看着那座被掏空的粮仓 —— 里面果然只有薄薄一层新米,下面全是沙土和碎石子,有人“哇”地哭了出来,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骂声。
苏康让人打开从曹新家抄出的粮仓,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里面堆满了白花花的大米,还有几箱银子,在太阳底下闪得人眼睛疼。
有个小娃指着银子喊:“娘,那是星星吗?”
冯铮亮带着人按户登记,发粮发钱,一直忙到月亮挂上树梢,灯笼的光把人影拉得老长。
后半夜,王刚裹着寒气冲进苏康的书房,手里攥着本油布包着的小账册,布上还沾着点霉斑:“大人!冯师爷在宋明的旧箱子里翻出这个!您看……”
苏康接过账册,借着油灯的光翻开。
纸页黄黄的,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梁”拿了多少好处,兼并了谁家的田地,甚至还有几处写着“水泥方子咨询费”,加起来竟有一千多两。
他“嗤”地笑了一声,把账册拍在桌上,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映得他脸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原来如此。
曹震想要水泥方子,梁老侍郎在背后收钱,这俩人为了钱勾结在一起,难怪敢这么无法无天。
苏康走到窗前,望着州城的方向。
月色下,远处的山像蹲在那里的猛兽,黑沉沉的,仿佛随时会扑过来。
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比曹新和宋明可怕十倍的对手。
但他不怕 —— 他手里有民心,有证据,还有能改变这世道的水泥方子。
“王叔,” 苏康的声音带着点冷意,像结了层薄冰,“让王贵把水泥方子再加密,核心配比只有咱们三人知道。并告诉冯师爷,把梁老侍郎的账册整理好,咱们……该给京城递份‘大礼’了。”
王刚刚走,窗外突然传来几声狗吠,声音急惶惶的。
苏康皱了皱眉,吹灭了油灯,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