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宁县衙的青砖地上,最近总落着层若有似无的灰。
不是打扫得不用心,是底下人走路都踮着脚,连咳嗽都得捂着嘴,生怕惊扰了哪位大人——准确说,是怕被那位行事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苏县令撞见。
“昨儿我去后院柴房取东西,瞅见苏大人的靴子摆在廊下,鞋底子沾的泥能刮下半斤来。”
“可不是嘛,前儿个傍晚,我见他带着张武从城外回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还划了道血口子,就那么敞着任风吹,哪像个县太爷?”
“嘘……小声点!”
两个洒扫的衙役蹲在墙角,手里攥着扫帚,嘴皮子却没闲着。
他们眼神瞟着正堂方向,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可那股子诧异劲儿,隔着三丈远都能瞧得见。
谁都记得苏康刚到威宁那会儿的架势。
上任第一天就把土匪窝黑风寨给灭了,那手段,至今都没人知晓是怎么一回事,高深莫测。
后来清查库房时,那叫一个利索,都没给主簿宋明和账房先生以及库吏他们一个反应的机会,就直接抓了个现行,差点就法办了他们,吓得这些人魂飞魄散。
若不是后来县衙莫名其妙地走了水失了火,账册全部被焚毁,估计宋明他们几个人都要吃上牢饭了!
后来县衙灾后重建时,他更疯,直接搞了个火边逼捐的把戏,还美其名曰刻碑立传扬名威宁乡野,让那些官绅富户们在自掏腰包时是又爱又恨。
他还立法,说要彻查劣绅土豪们疯狂兼并土地的事,若情况属实,就给予严办!
那会儿的苏康,苏大县令,正义凛然,眼里像淬着冰,说话办事带着股子斩钉截铁的狠劲,把个威宁县衙搅得鸡飞狗跳。
县丞曹新夜里总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苏康揪着领口问账,一哆嗦就能从床上弹起来;主簿宋明更别提,见了苏康就像老鼠见了猫,整日把账本翻得卷了边,纸页子掉了一地,还得哆哆嗦嗦粘回去。
可这一切,都从苏康半个多月前那次微服私访后,就彻底变了。
他带着衙役张武,连丫鬟柳青和随从王刚都带上了,说是去乡下看看。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只知道回来时几个人都晒黑了,柳青的新裙子沾了不少草汁,苏康自己则盯着车窗外的荒地出神,一路没说几句话。
打那以后,苏康就像换了个人。
府衙里堆成山的文书案卷,他扫都懒得扫一眼。
曹新故意把催缴赋税的公文送到他案头,他拿起笔,只在上面画了个圈,就推回来说:“让冯师爷先看着。”
他嘴里整日挂着个新名头——“拾穗营”。
说是要把城外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和穷鬼们收拢起来,给口饭吃,让他们干活,还给了很高的工钱。
可干的活却稀奇古怪:不是去开荒种地,而是疏浚河道筑堤并修路,还在大王屯那边挖个不停,把地里的石头刨出来,堆得像座小山;还支起几座土窑,烧那些石头,烧出来的东西白乎乎的,敲碎了像粉末,苏康却宝贝得不行,说这叫制作“水泥”的材料,将来能铺路架桥建房。
更让人费解的是,他把这叫“工业”。
“工业?我看是‘野业’吧!”
曹新坐在自己的值房里,手里把玩着个油光水滑的玉扳指,那是他刚从一个商户那“借” 来的。
值房里熏着昂贵的檀香,和外面衙役房的霉味格格不入。
他斜眼瞥着窗外,见几个抬着石料的民夫从街上走过,嘴角撇出个冷笑。
“放着县丞、主簿这些正经属官不用,天天往城外大王屯跑,泥里水里滚得像个长工,这县太爷当的,滑天下之大稽!”
坐在他旁边的宋明赶紧凑趣,他手里捧着个茶碗,手指在碗沿上打转:“可不是嘛!前儿个我想着,好歹是上官,去大王屯瞧瞧热闹,也显得咱们关心公事。刚到村口就被尉迟县尉拦下了,您猜他说什么?”
宋明压低声音,模仿着尉迟嘉德的语气:“‘苏大人有令,拾穗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嘿!他尉迟嘉德以前见了您,那不得躬身行礼,喊您一声‘曹大人’?现在跟着苏康,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曹新 “嗤” 了一声,把玉扳指往桌上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急什么?他越是折腾这些旁门左道,越说明他抓不到咱们的把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县衙的飞檐,眼神阴沉沉的:“威宁这潭水,深着呢。他以为抄了几本账、杀了几个土匪就能怎么样?真要把咱们都掀翻了,县衙就得停摆,流民闹事,赋税收不上来,上头怪罪下来,他苏康担待得起?”
宋明赶紧点头:“曹兄说得是!他现在折腾拾穗营,无非是想做点表面功夫给上头看。等他折腾够了,或者烧石头烧出什么篓子来,咱们再……”
他做了个 “拿捏” 的手势,笑得一脸谄媚。
曹新眯起眼,没说话,心里却打得门儿清。
苏康越是不碰他们,他越觉得踏实——这说明对方底气不足。等过些日子,秋收税一缴,他再联合几个乡绅闹闹,保准能把这位“不务正业”的县令挤走。
可他们哪知道,此刻威宁府衙的后院正房里,苏康正对着一盏油灯出神。
桌上摊着几张草图,画的是土窑的改进样式,旁边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字:“石灰石三成,粘土五成,铁矿粉两成……”
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上去的。
这是他下一步要烧制的强度更高的优质水泥,关键是要等新建的窑炉能不能耐受一千五百度以上的高温了。若是能,那就可以上马进行生产。
苏康躺在榻上,没脱外衣,裤脚还沾着点黄泥巴。
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脑子里过的却全是曹新、宋明那几本模糊的账册。
他不是不想收拾他们。
黑风寨抄出来的赃物里,有几件玉器上刻着曹新的字号;宋明经手的粮款,每年都有几千石对不上账。
这些他都记着呢,证据也悄悄收了些。
可真要动他们?
苏康揉了揉眉心,觉得脑壳有点疼。
威宁积弊太深,曹新和宋明在这儿盘桓了十几年,底下的小吏、各地的乡绅,牵牵扯扯,像张密不透风的网。
真把这俩人揪出来,保不齐会带出一串,到时候县衙得空一半,赋税没人催,灾情没人报,流民安置更是无从谈起,他想干的事,估计一件也推不动。
“得先把架子搭起来。”
苏康对着油灯喃喃自语,伸手拿起一张草图,借着光仔细看着。
纸上画的是条笔直的路,旁边标着“用水泥铺设,宽两丈半,可同时行四辆马车”。
拾穗营里现在已经收了一千多名员工,规模已经越来越大。
那几座土窑烧出来的石灰,混合火山灰制成的水泥,昨天试着铺了段路,凝固后硬得像石头,雨水浇上去都不渗。再过些日子,路修通了,粮食能运进来,货物能运出去,威宁的日子才能活过来。
“等拾穗营能稳住民生,水泥能铺好路,县衙有了自己的钱粮进项……”
苏康的手指在“工业”两个字上敲了敲,眼里闪过一丝厉色,“那时再收网,才叫干净利落。”
窗外,夜色渐浓,威宁县衙的灯光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有人在密谋算计,有人在埋头苦撑,有人在默默付出,而那位总被人议论的苏县令,还在灯下看着他的草图,仿佛已经看到了威宁将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