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息死寂。
沈知意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垂眸道:“一切都瞒不过大师。”
“我接近大师,确实别有目的。”
她往前轻轻挪了半步。
灯晕随之流转,照亮她凑近的、微微扬起的脸,眼中伪装的天真烂漫褪去,剩下清亮与哀切。
“我屡屡叨扰,并不只是为了感恩,而是……”
她挨过身去。
纸张被压挤,镇纸稍移,露出底下一片狼藉湿痕。
“我想求大师……救我。”
她靠得实在太近。
燕濯绪眸色暗下来,身躯微微后仰,避开些距离,“施主若说的是弱症之事,贫僧无能为力。”
他不会与她纠缠数月。
沈知意却不屈不挠,又往前倾身,“如今山路已堵,不知何时才能修好。”
“大师若是不同意,我便日日相缠。”
她低垂下眉眼,神色黯然,“虽说这条命,比纸薄,比草贱,可我就是不甘心。”
“大师若是厌我烦我,尽可像主母嫡姐一般,欺我辱我,甚至赶我杀我……”
她复又撩起眼皮,定定看向他。
“左右都是死。”
“死在暗无天日的后宅,还不如,死在这金光庇佑的佛寺中。”
“死在……大师身边。”
壁上烛火猛地一跳。
燕濯绪喉结滚动,心绪微微起伏:“贫僧怎会犯杀生戒。”
“你又何必,如此自贬。”
他看着她莹白羸弱的脸,眉心动了动,道:“莫说花草树木,即便是泥土尘埃,在贫僧这里,也与金银宝器无异。”
“你……”他对上她的眼,低声道,“……很好。”
沈知意脸上哀切之色褪去,重新焕发出光彩。
“这么说,大师愿意救我?”
燕濯绪闭上眼。
不知是应她,还是应自己,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
他顿了顿,开口:“施主先回去吧。”
“待我抄完心经,便去为你看诊。”
沈知意眉眼绽开甜笑,灯火在她颊边染上温暖光晕,好似神女一般。
她拎着裙摆,盈盈行礼,“静候大师。”
……
月明星稀。
整座寺庙被夜色笼罩,渐渐变得沉寂。
却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而缓地,叩响门扉。
沈知意拉开门,笑意盈盈。
“大师,您来啦。”
燕濯绪看着她的笑脸,眸光一顿。
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点了个头,拎着药箱,抬脚进屋。
那侍女不知去了哪里,屋内只有她一人。
刚觉得不妥。
吱呀一声——
沈知意在他身后掩上门。
燕濯绪看向窗外悬挂的明月,闭了闭眼。
罢了。
若此心清静,又有何惧。
他来到窗边的桌案边,盘腿坐下,打开药箱。
沈知意也跟着,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落座。
两人中间隔着张小方几。
沈知意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帕子,“大师今日,不悬丝诊脉了吗?”
燕濯绪动作微凝,声音清正道,“弱症乃多年沉疴,须得触诊。”
沈知意点点头。
拉开袖子,露出一点雪白皓腕,搭在方几上。
燕濯绪视线在上头落了瞬。
青紫色的血管,纤细小巧,藏在白里透粉的肌肤底下,涌动着最纯真的渴望。
他眸光一凛。
抖开帕子,尽数盖住。
正要搭脉,却听沈知意道:“说来不怕大师笑话,来寺院这两日,竟是我自出生以来,过得最自在的一段时光。”
“不必应对什么,也不必提心吊胆。”
“您瞧,婢子说要去散步,我便也安心让她去了。”
“若是在家中,就算我同意,她也不会放心的。”她说罢笑笑。
燕濯绪眉心微动,垂眸敛目。
原是如此。
他褪去心中防备,轻抬眼睫,宽慰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
“你也不似外表看起来的,那般柔弱。”
“疾风知劲草。”
“只要心绪坚定,持守本心,就算外头风雨再大,也定能熬过。”
“就算熬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必害怕。”
沈知意看着他被月光照亮的,坚毅冷淡的脸,心头不知为何,暖意融融。
她弯了弯眸,“多谢大师开解。”
燕濯绪心脏缓慢跳了下。
他想。
莫非是他普度众生的日子太少。
否则为何,释放一点悲悯之心,会让他有如此愉悦之感?
燕濯绪抿唇,不再深思。
他抬起指尖,搭在她脉搏上。
汩汩脉动、温热体温,如心跳一般,隔着丝帕传来。
叫人难以忽视。
燕濯绪闭眼凝神,指尖捏按,感受着那点不同。
月亮隐于云层。
光辉也不似方才那般清冷。
反而带着些朦胧的、柔和的晕彩。
沈知意看着他诊完脉,收起丝帕,支肘靠在方几上,道:“我听说,医者有道,离不开望、闻、问、切四字,可有此事?”
她拿起茶壶,帮他倒了杯茶,摆至他跟前。
燕濯绪侧眸,轻轻颔首。
“依例,我是该对你先行望诊。”
他已观她神情、气色、行姿,只剩……舌诊。
他视线睨过她的唇。
她喝了他的药,唇色已不像初见时那般苍白。
而是粉润饱满,时时噙着笑。
极有生命力。
极……动人。
燕濯绪喉结微滚。
心中诵念数遍心经,神色复又清朗,淡声道:“施主,请张唇示意,让贫僧看看舌相。”
沈知意瞧着他冷淡的眉眼,耳尖漫开一点薄红。
却乖顺无比地点头,“嗯。”
她换了姿势。
微微起身,跪坐在蒲团上,朝他倾身,张开唇,缓缓吐出舌尖。
她似是怕他看不清。
又微抬下巴,仰起脸来。
腰肢塌陷,裹在柔软绸缎中,轻易被勾勒出曲线。
轻颤的睫羽缓缓掀开,露出水光潋滟的眸,雾蒙蒙地望着他。
脸颊也因为呼吸不畅,而漫上绯红粉意。
燕濯绪黑眸骤缩。
空气突然变得燥热无比。
他猛地起身,宽袖打翻茶杯,茶水溅湿衣袍,他却丝毫不觉,只顾着捏紧指骨,转身避视。
“你、你不必靠得这么近。”
沈知意收回舌,仍旧跪坐在那儿,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屋内烛火不明,若是不靠近些,大师怎么看得清呢?”
“况且……”
她又朝他的方向挪移,轻轻拉住他的袍角,道:“看完舌相,不是还有闻诊么?”
“大师……还得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