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歪在贵妃榻上,娇慵不胜。忽见进忠急步入帐,恭声问道:“主儿身子可安否?皇上正与两位贵人行围射猎,兴头正酣,一时实在不得便,特命奴才前来问安。”
魏嬿婉眼波微转,朝春婵、澜翠递了个眼色。二人会意,当即敛衽垂首,悄步退至帐外,屏息静守。
进忠见左右无人,连忙趋行数步,恭谨跪于榻边绒毯之上。魏嬿婉轻抚眉心,纤指如兰,低低一叹:“你可知,这木兰围场的内监里头,十有三四并非真太监,观其行止气度,倒似亲卫乔装改扮。”
进忠闻言,面色微凝:“如此说来,和亲王之事,皇上早已察觉。此番布设,竟是香饵钓金鳌,将计就计之计?”
魏嬿婉螓首微颔,唇边掠过一丝冷意:“细想下来,皇上何尝真心纳过忠言?凡所应允之事,不过顺水推舟,本即圣心所向。此番容我这怀娠之身随驾同行,昨夜特命我歌昆腔以佐酒兴,今日又专设小围场,假后宫同乐之名,实则是圣意独运——故作沉溺声色之态,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旧事,以此景象昭示群臣罢了。”
“待诱得有心之人自露行迹,他日擒拿和亲王与蒙古王公之际,眼下种种荒唐行径,只需逼我写下一纸自罪表,言说‘妃嫔蛊惑,致使圣心蒙尘’,便可堵尽天下悠悠众口。当真是一出引蛇出洞的好计……天家情薄,一至于此!”
进忠心思转得极快,霎时通明其中关窍,顿时双眉深锁,沉声道:“倘使傅恒大人见和亲王与蒙古王公生变,情急之间直入围场救驾,岂不误打误撞了皇上的圈套?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反做实了勾结的嫌疑。届时纵有百口,亦难辩矣。”
魏嬿婉纤指轻叩榻沿,眸光微转:“正是此理。本宫特特唤你前来,便是要商议此节。不知你是否有门路可出围场,暗中联络傅恒?”
进忠沉吟片刻,倏然抬眼道:“每日寅时,皆会遣人将馂余送出围场。只是……”他声气一沉,“皇上既已布下天罗地网于周遭,此举恐难逃暗卫耳目。”
“世事如棋,既落子,便无悔。要么起初莫动此念,既然走了这一步,便只能走到底,做绝。”魏嬿婉语气幽微,忽又莞尔:“既然瞒不住,那就不必瞒了。不妨顺势将那暗卫引向傅恒处。届时傅恒为求自保,必会出手灭口。一旦见血,之后的路,便只能依咱们的棋局走了。”
“去传与傅恒,叫他……”
翌日,魏嬿婉独自在那方小围场中练箭。秋风渐起,草木萧瑟,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挽弓搭箭,一次次射向靶心。姿态虽凌厉,眉目间却凝着一股执拗之气,倒像是同谁较劲一般。
皇上循声而来,见她身影伶仃,弓弦频响,不由得蹙眉。悄然近前,自后轻揽其腰,温然拥入怀中,低声叹道:“婉婉,何至如此?纵使汝体可支,然腹中龙裔又岂堪这般劳顿?”
魏嬿婉忽被他揽入怀中,蓦然一怔,身子便软了下来,却仍扭转螓首,轻嘟樱唇娇嗔道:“皇上岂会不知?恪妹妹、颖妹妹那般讥笑臣妾箭术粗陋……臣妾颜面尽失,怎能不争这口气?”
说着,眼圈已微微泛红,万分委屈凝于睫上,仿佛露珠悬于初荷,颤颤欲坠。
皇上闻言低笑,将她往怀里又揽紧了几分:“蒙古女子生来便是那般疏朗率直的脾性,你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话音未落,忽闻远处林叶簌动,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一地落叶。
魏嬿婉抬眼望去,只见一人纵马穿林,未至跟前先扬声长笑:“臣弟方才逐一头麋鹿至此,转瞬竟遇猛虎!听得这边窸窣作响,还道是那大虫潜藏——”言语间倏然勒马,目光在相拥的二人身上转了一转,唇角扬起道顽色:“闹了半天,原是皇兄躲在此处,同令贵妃娘娘享清闲哪!”
皇上笑骂:“你这猢狲晓得什么?”却也不真恼,反被他激起几分兴致,扬眉高声道:“虎?来得正好!朕今日便猎了它,剥下那斑斓虎皮,给婉婉裁作一领裘裳,冬日里御寒!”
弘昼眼底骤亮,一振缰绳朗声而应:“皇兄好豪气!不若就此较猎一场?此刻不论君臣,只论兄弟,看谁先擒得那山君!”
皇上蓦然转身,龙目微垂,抬手轻按于魏嬿婉肩头:“且听话,先归帐中歇息,莫教劳碌伤了玉体。朕晚些再来看你。”他含笑瞥她一眼,倏然翻身跃上骏马。鞍辔铿然,鞭梢一振,身影即没于秋风疏林之间。但闻蹄声飒沓,渐远渐杳,终与苍茫暮色同寂。
魏嬿婉凤眸微睐,纤指轻搭于春婵腕间,唇畔似笑非笑:“若尔为‘虎’,当此际遇,欲择何路而‘遁’?”
皇上手持紫檀雕弓,五指紧扣缠枝莲纹弓臂,目光锁定前方奔逃的斑斓猛虎。那虎身长丈余,金毛黑纹映着日头金光流灿,虎尾如钢鞭,横扫处,两株幼松应声而断。皇上唇角虽噙着淡淡笑意,眉宇间却隐现冷冽,仿佛眼前奔逃的非是山中之王,而是早该入彀的困兽。
“皇上已追出四里有余,远离中军。”
缓坡之上,弘昼身着一袭朱红织金骑装,外罩紫貂大氅,驻马老松之下。身旁心腹侍卫低声禀道:“正往西南谷方向奔去,彼处三面环山,正是咱们布设周全之地。”
弘昼喉结微动,目光掠过远处那抹明黄身影,复又转向西侧榛莽深丛:“传我号令,左翼锐卒即刻‘护驾’。就说怕猛虎伤了皇上,务必将虎群逼向西南谷,把皇上身边那四个‘老卒’也调去拦虎,只留皇上一人在谷口。”
“是!”
待那班侍卫去得远了,弘昼自袖中缓缓掣出一支鎏金鸣镝,箭尾缀着三尺红绦,轻轻搭在牛角宝雕弓上。他徐徐拉满弓弦,指腹摩挲雁翎,目光如隼,死死钉向西南幽谷。但闻一声锐啸裂空,那响箭携红绸直破云际——此正是达玛璘出击之号!
与此同时,围场西侧三里外断崖之后,一彪人马正寂然潜形。左列诸人皆着异邦装束:或头戴准噶尔貂尾垂肩的尖顶雪帽,身披翻毛羊皮袄,腰束犀皮鞶带;或身着罗刹哥萨克深蓝呢子大氅,腰间悬着黄铜鞘弯刀,头戴玄绒高冠。右列则俱是大清戎装,亮银锁子甲覆身,长枪如林,弓箭负背,甲片相击之声皆刻意压得极低,唯闻偶尔马踏碎叶,轻嘶咽风。
“大人,和亲王的响箭发了…”
西南谷口,圣驾方欲策马深入,忽见达玛璘率五十余黑衣蒙面人自榛莽中暴起。个个彪躯雄健,恍若铁塔,面上黑巾遮掩,只露出一双双锐目。手中弯刀皆由西域大食精钢淬炼而成,刃口泛着泠泠青芒,直逼御前。
“护驾!护驾!”皇上连声疾呼,步步后退,眼看将至谷底绝境,峭壁之间“嗖嗖”数响,数支雕翎箭如流星坠地,倏忽洞穿三名死士后心!
余众尚未回神,便见百余‘内监’自岩壁后涌出。头戴玄色小帽,身着青缎织锦袍,腰系玄铁软甲,袖间微露乌金护腕。或持短刃,或执长剑,身形矫捷如猎豹扑食,霎时已与死士缠斗作一团。
达玛璘勃然大怒,挥刀直劈一‘内监’面门,喝道:“何处来的阉狗,敢来挡驾!”那‘内监’翩然闪避,扬声道:“臣等奉皇上密旨,早在此候逆贼多时矣!”
此言既出,众死士神色骤变。原道天子是瓮中之鳖,岂料竟有伏兵暗藏!
皇上见状,唇边掠过一丝讥诮,朗声敕令:“与朕拿下反贼达玛璘,生死毋论!”
达玛璘心中惊涛翻涌,然则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挥刀厉喝:“众家兄弟!休与阉狗缠斗,直取乾隆首级!”死士闻令,如狼似虎般再度扑向圣驾。岂料那些‘内监’竟似铜墙铁壁,短刃翻飞间与弯刀相击,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血花飞溅,染得芳草碧尽作猩红。
就在此时,围场西侧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号令:“杀!”
伪装成异域番兵的铁骑如潮水般涌至,自‘内监’阵势侧后突入。这一着出其不意,‘内监’们顿时阵脚摇动,腹背受敌。
达玛璘见傅恒的人马冲来,心下顿安,高声呼道:“和亲王援兵已至!取得乾隆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死士闻言如注狂药,士气陡振,刀剑并举,步步紧逼御前。
弘昼策马驰至谷口,见傅恒麾下兵卒正与那班‘内监’厮杀作一处,亦心下暗喜:“达玛璘果然守信,竟还伏下这一支奇兵!”抬眼望见皇上已被逼至谷底,左臂上为弯刀划开一道血口,骑射袍洇出大片暗红。
时机至矣!
他翻身下马,掣出一支翎箭,稳稳搭在弓弦之上,趁乱窥准了皇上心口。口中高呼:“皇兄莫惊,臣弟护驾来迟!”
翎箭挟风雷之势破空而去!皇上躲闪不及,闷哼一声,踉跄扑倒在地,银鼠披风上沾满黄土血污,面容霎时惨白如纸,竟似已失了挣扎的气力。
达玛璘见圣驾倒地,大喜过望,挥刀便欲直取后心。不料弘昼突然拔出腰间佩刀,反手竟砍向身旁一名死士。那死士猝不及防,颈项间血如泉涌,尽溅在弘昼朱红骑装之上。
“反了!反了!”弘昼声震山谷,“札萨克亲王达玛璘弑君谋逆!众将士听令,护驾诛贼!”
达玛璘又惊又怒,以刀尖直指弘昼,厉声喝道:“弘昼!尔这无信无义之徒!何故临阵倒戈?!”
弘昼闻言冷笑,手中佩刀又劈翻一名死士,扬声道:“休得胡言!本王世受皇恩,岂与逆贼同流?今日特奉圣旨,擒拿汝这乱臣贼子!”
他明面斥责达玛璘,实则字字句句皆欲使四野将士与抑或潜藏的史官听闻,既为坐实其‘护驾有功’之名,更是为他日嗣承大统铺平道路。
死士们见弘昼反水,阵脚大乱,不过片刻已折损大半。达玛璘虽奋力搏杀,终究独力难支,左肩甲直叫弘昼佩刀划开一道深口,右腿又中一箭,只得拄着弯刀强撑身躯,目眦欲裂骂道:“背信小人,天地不容!必遭天谴!”弘昼充耳不闻,只顾挥刀斩戮,口中连呼“护驾”,誓要将达玛璘并其死士尽数诛灭,好教那谋逆勾结的隐秘永葬黄土。
就在双方酣战方殷,人困马乏之际,皇上倏尔从地上撑起身来,竟自胸前取出一块碎裂的护心明镜甲。朝那‘太监’首领微一颔首,对方立时朗声宣道:“皇上有旨:逆王弘昼勾结达玛璘弑君谋逆,着即拿下!”
不料当是时也,大局似定而未定,竟有冷箭倏忽破空而来,其势疾如闪电,直贯心口。但见皇上身形猛然一震,踉跄倒退数步,喉间翻涌,蓦地喷出一股乌血,正染在前襟之上。
弘昼目睹此变,不遑细想,竟似天赐良机于前,狂喜之意尽显无遗。那蹄声如雷震地,他循声望去,竟是傅恒率数百铁骑疾驰而入!银甲映日耀如星河,长枪所指势如破竹。
精兵霎时将叛军分割包围,其本人纵马直前,目光扫过摇摇欲坠的圣驾,旋即厉声喝道:“和亲王!尔勾结逆贼达玛璘弑君谋逆,罪证确凿,还不伏诛!”
弘昼如遭雷击,颓然跌坐于荒草之中,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在这儿!朕的谋划……朕的谋划天衣无缝……!”
“扑通!”
皇上轰然倒地。
弘昼猛然惊醒,失声惊呼:“傅恒!是你——”
话未出口,剑光如白练掠空。但见寒芒过处,一颗头颅滚落草窠,双目犹自圆睁。
‘太监’首领拔剑之时,早已不及。
傅恒振剑沥血,冷声道:“逆党俱已伏诛——肃清余孽!”
亲兵瞬息间便掌控了木兰围场各处关隘,敕令诸王公大臣皆于本帐待查,不得妄动。魏嬿婉闻得风声,径自疾趋御帐,沿途守卫皆敛容放行。
她掀帷而入,惟见傅恒与进忠二人默立于灯影之下,龙榻之上,天子双目紧闭,气息奄奄。
魏嬿婉眼波流转,睨向傅恒:“人可还留着气?”
傅恒低声应道:“箭偏心脉三寸,矢上淬了安息香,大抵会昏睡三日。”
魏嬿婉闻言,柳眉骤竖,凤目含煞,厉声道:“昏着顶什么用处!”言讫,倏然俯身攫起一枚青凛凛的顽石,不由分说,照定皇上眉额之间,贯力而下!
“哐!”霎时间血光迸现,骇绝人寰。
傅恒佯惊:“娘娘慎行!”身形却凝立如松,未尝稍动。
殷红热血溅上魏嬿婉凝脂玉面,宛若珊瑚珠碎于羊脂,愈显夭娆之中透出几分诡艳。她纤指轻拂腮边血痕,莞尔道:“如今虎符在你之手,围场皆入掌中,伪作马蹄践踏或兵刃误伤,有何难哉?”
她信手将那青石往傅恒怀中一抛,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玄色衣襟之上。眼波微转间,无半分踌躇,仿佛掷下的不是弑君凶器,不过是枝头摘下的残花一片。
“九五之尊亦乃血肉凡胎,目毁则威仪堕,政令不出,方容我等执掌枢机。纵使他日醒转生疑,亦不得不倚重,再难施以雷霆之怒。”
“好了,”魏嬿婉慵懒地抬手轻摆,“且拣选几具尸身,换上异邦服饰充作替罪羔羊。待皇上醒转,便道——”话音略顿,眸中掠过一丝讥诮,“‘臣傅恒奉旨西征,途获准噶尔密函,侦得奸佞欲趁木兰秋狝行刺圣驾。臣忧心如焚,未及请旨,亲率轻骑昼夜兼程,幸得天佑,终护得圣周周全。’横竖他目不能视,人证皆死,再伪造些书信活口……这些手段,不必本宫再多言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