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水村里,许苡打理好了菜田,正跟父母一起吃饭。
她原本跟父母就没太多话可说,自从发生她被严泮掳走那件事,家中氛围就愈发凝重起来,一日一日的稀释不下去,轻轻吐出一口气,都会沉闷地坠地,发不出太多声音。
他们没有责备她,但这种沉默也够让她喘不过气。
许苡夹起一筷子青菜填入口中,在咀嚼的时候,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用舌头把较硬的菜茎往前移了移,小心翼翼地开始咬,吃了很久才把那一口青菜咽下去。
被严泮拔掉了两颗牙齿,她一直没有告诉父母,一开始只是那两颗牙齿的空缺处有刺痛,后来那刺痛愈演愈烈,被拔掉了牙齿的空洞也迟迟没有愈合,一两个月后,相对和相邻的四枚牙齿也肿痛起来,许苡就被牙痛病缠上,在家里默不作声,去药铺买药,又担心被熟人药师告诉父母,是以还要绕远,只是因她每次到药铺只说牙痛,抓药的人以为是上火之类,给的药总是不对症,吃不好。
许苡碗里的饭越盛越少,今天只放了两口米,配着青菜,食不知味地吃完了,又坐了一会儿,等父母也吃完,她把要洗的碗筷一起提到河边,先掬起一捧沁凉的河水漱口,牙齿疼痛的地方被河水的凉意刺激,先是一阵钻心的疼,而后慢慢被安抚下来,许苡把水吐出去,不敢吐得太净,因为吐净需要用力吮起口腔,也会疼痛不已。
一离了河水的凉,牙痛又复苏,许苡继续掬起一捧水灌进口里,牙痛稍得缓解,能感受到牙肉突突地跳动,似乎也疼得受不了了,正在疲惫挣扎。
如是漱口两次,许苡含住一口凉水,开始洗碗。
却不料有人同她说话,自身后来,脚步欢快,声音清丽。
“欸,小姑娘,我同你问个路好吗?”
许苡慌忙吐掉口中含着的水,因自觉这行为失礼,她耳朵红了,慌张地把碗放好,起身对来人道:“可以的,你要去哪里?”
那是个年轻女子,麦色的皮肤,亮晶晶的眼,“请问霞水村有一个叫许苡的女孩儿,你认识吗?她家住在哪里呢?”
许苡懵了一下,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个人或许就是谢先生那个会医牙齿的朋友,她心中一下子是高兴的,旋即又是羞耻,混乱中她茫然地开口:“…嗯,我…我知道,我就是许苡。”
她几乎难以启齿。
牙齿太疼了。而且少了两颗牙齿,总让她觉得自己像怪物,每次临水自照,模糊看见那两个血肉红肿的空洞,都深深为自己的残缺感到耻辱。她是希望有人来医好她的,可她更希望这种医治可以悄无声息地发生,比如某天醒来,她忽然发现自己像换牙的幼童一样又长出了新的好牙,或者某一日喝了一碗够苦的冷茶,牙肉就忽然肿痛全消……诸如此类。然后,谢先生安排的那个朋友,就永远也不要来。
但她还是来了,于是许苡只能实话实说。女子道:“诶呀!真好,一来就碰到你,我们运气真好!”
接着,她就让许苡张开嘴给她看看。许苡虽然觉得这不是看病的地方,她也羞于向人展露残缺,但还是张口了。女子双手捧起她的脸。她应该是刚在上游洗了洗手,手心凉冰冰的,捧在脸上很舒服,许苡还能从她袖口里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是许苡没闻过的味道,气味很舒服。
女子仔细看了一会儿,许苡其实很怕对方有反应,比如说她怎么没了两颗牙齿,比如说她的情况怎么这么严重,比如说她怎么不早点寻医问药……等等,任何的反应。但女子什么也没有说,看完便笑道:“还好嘛!我收到……的信,还以为多严重呢!我先给你开点儿药,把牙肉治好,等牙肉健康了,咱们再镶假牙!”
她把“镶假牙”三个字说得特别脆亮,许苡都懵了一下,“…镶、镶假牙?”
“对呀!你不是少了两颗牙齿吗?我找点材料,再给你做两颗牙齿,镶回去,你就跟以前一样啦!”
许苡愣了一会儿,才想到,确实有镶假牙这种事,多半是富裕人家做的,用金子做一颗璀璨的牙齿,据说除了颜色不一样以外,跟自己的牙齿毫无区别,还会越用越好用。
可那毕竟是金子,单是铸牙齿的钱,她就拿不出来。
“我没钱。”她声音特别低,这三个字让她很是羞愧。
“啊?什么钱?”女子也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诶呀不用钱,…嗯,她都给你付过了!”
“她”,当然就是越斐然了。许苡说:“这怎么好?”
“这怎么不好啦?嗳,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大人都给你准备好啦!你就等着安两颗漂漂亮亮的牙齿,好好吃饭长个子吧!”
女子说得轻快,但许苡的心还是往下沉的。她觉得她欠谢先生太多钱了,又麻烦别人跑一趟,这么久才来,赶的路一定很远……这位大夫也跟谢先生一样,说她是小孩子,但她都十六了,哪里还会长个子呢。
“都忘了跟你说我是谁了,我是从长生城来的医师,我叫谈一故,是你老师的朋友。我还是头一回来金明呢,嗳!金明不愧是金明呀,你们这里连小村子都比我们那儿漂亮。不过我一路走过来没见着有住宿的地方,这几天让我住你家好吗?”
谈一故牵着许苡的手,一下一下地摸,许苡能感觉到谈一故是在安抚自己,可她实在放松不下来,听到谈一故想住在她家,她更是心中一紧。
长生城在陵都,人家从陵都赶过来给她治牙,分文不取,只是想在她家里借宿,于情于理许苡都不该拒绝。许苡知道只要自己把事说开,父母也不是蛮横无理的人,会对谈一故以礼相待的。可是……
可是许苡实在不知道要怎样对父母坦白。
难道要拒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