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风乍起,吹得那灰烬洋洋洒洒。
萧业面无表情,袖中的拳头早已握得发麻。
他见惯了生死,从不是心慈手软、慈悲心肠的人,但对玄空,他却生出一种怜悯来。
他应成佛,不应涉红尘。这红尘中群魔当道,一人伸出一只手就将他拉下了神坛,身死道消。
他没有去看梁王妃,那句“玄空”便是她迟来的悔过。
缓缓的,他松开了紧攥的拳头,朝着银安殿外的花园走去。
“可我记得,我记得这里有处蚁穴,记得见过他们,也记得给了他们一粒米。”
如今,这世上只剩他一人记得了……
傍晚时分,水陆法会的一切事宜结束,梁王当众给空月寺捐了大笔香火钱。
萧业与谈既白出了王府,便见街上百姓神情虔敬,口耳相传着玄空焚身供佛的壮举。
两人神情沉重,谁也没有说一句话。默默无言的回了馆驿后,谈既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拱了拱手,回了二楼自己的厢房。
萧业上了三楼,谷易忍不住问道:“公子,真有僧人焚身供佛?街上的人说的是真的吗?”
萧业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烟尘,闭上了寒眸,低声吩咐道:“你去,给我打桶热水来。”
谷易看出了他的不想多言,领令走了。
萧业来到行囊前,缓缓取出了那串菩提佛珠。
“我曾给他们几粒米,你觉得他们是记得我,还是记得米?”
“玄空!”
玄空已死,但这串佛珠或许能给他一个机缘……
萧业握紧了手里的佛珠,喃喃说道:“普度众生,杀身成仁,大师,您应该不会怪我……”
沐浴之后,萧业换上一身玄色衣衫,吹熄了油灯后,就坐在窗边的小榻上静静地等待夜深。
那串佛珠就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沐浴着月华,温润的光泽犹如琉璃。
咚——咚咚,一慢两快,更鼓敲了三下,三更了。
萧业拿起案上的佛珠,站起身来,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刚来到楼梯口,便见一个人影拾级而上而来,正是梁王妃的侍女瑶英。
两人见了对方,微微一怔,随后心照不宣。
瑶英转身朝楼下走去,萧业便在后面跟了上去。
出了馆驿的后门,瑶英一言不发,萧业也一句不问,两人行色匆匆来到了一处昏暗的小巷子里。
黯淡的月光下,巷子里停了一辆马车,没有点烛。萧业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是梁王妃。
瑶英领着萧业来到车前,向里面的人低声禀道:“王妃,萧大人来了。”
萧业恭立一侧,听到马车里传来几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音,随后车窗的帘子便被掀了起来。
一张苍白凄美的容颜没有了往日的冷艳华丽,此刻暴露在黯淡的月光下,更显了无生气。
“下官见过王妃。”萧业行了一礼。
梁王妃不掩哀伤的眸子望着他,语调不似以往咄咄逼人。
“有劳萧大人深夜前来,瑶英说,他有一串珠子在你手上。”
萧业没有言语,从袖中取出佛珠恭敬奉上。
梁王妃颤抖着手接过佛珠,那菩提子因长年累月的数念已成蜜糖色,在朦胧的月光照射下闪烁着柔和温泽的光。
梁王妃朱唇翕动,片刻后,哽咽说道:“他曾说过,这佛珠从他幼时便戴在他身上。他将佛珠赠你,定是与你惺惺相惜。”
萧业垂眸答道:“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玄空法师慈悲为怀,乃高僧大德。在下与其虽只短短相识数日,却是倾盖如故,相视莫逆。”
梁王妃泪眼朦胧,声音颤抖的问道:“今日,他转身之时,与你说了什么?”
萧业如实答道:“他说‘佛是佛,红尘是红尘,红尘可成佛,佛也可化红尘。渡人还是渡己,不若渡心。’”
“佛是佛,红尘是红尘……渡人还是渡己,不若渡心……”
梁王妃喃喃重复着,片刻后,伤心中带着疑问,看向了萧业。
“所以,他最后悟的……是佛?”
萧业摇摇头,深邃的黑眸对上了梁王妃凄惶的眼眸。
“玄空法师最后悟的应是——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答案是,没有。所以,为了王妃,为了空月寺,他不能活着。”
“这个傻子……”梁王妃忍不住悲泣出声,“梁王要杀我早就杀了,他根本不会杀我……”
“梁王或许不会杀王妃,但玄空师父今日不死,他日整个空月寺都要给他陪葬。梁王不会放过他们。”
在梁王妃的低泣声中,萧业沉缓说道。
事实上,玄空在临死前悟的到底是什么,恐怕只有他一人知道。但此时,他能告诉梁王妃的只有这个。
梁王妃泪水涟涟,泣不成声。片刻后,她终于止住了眼泪,捧着那串佛珠泪眼婆娑的看着萧业,语气中带着乞求。
“萧大人,这串佛珠能否送我?”
萧业微微颔首,说道:“我想,玄空师父更希望它能陪在王妃身边。”
梁王妃听了这话,伏在马车上再次痛哭失声,悲从中来。
待其情绪稍微平复了些,萧业沉声开口:
“玄空师父慈悲为怀,一生所行皆是普度众生之事。我想,如若他活着,定不忍见越州百姓饱受战乱摧残,生民涂炭,更不忍见王妃与世子遭受灭顶之灾。”
梁王妃闻言,从悲痛中抬起臻首,盛满泪水的美目注视着他,但眼中并无惊愕。
“你们果然不是单纯的来送金枇杷树。”
萧业坦然承认,“一来慰藉梁王之病,二来探查梁王之心。”
“他没有病,他的心也没有改过,仍是谋逆。”梁王妃幽幽答道,讥笑一声,“不过他成不了!我哥防着他,陛下也防着他,他斗不过他们!”
萧业垂了下眼眸,沉声说道:“王妃与世子的忠心,下官一定会禀明陛下。不知王妃对越州的部署可知晓一二?”
梁王妃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谈家的人,又是陛下指给他的,他一直防着我。”
萧业有些失望,他虽探明了梁王利用花神楼招揽人才、聚敛财富,但这些人才用到了什么地方,财富是否充作了军需,麾下多少兵力,他还没有摸清楚。
梁王妃见了他的神色,望了一眼手心里的佛珠,又道:
“我虽不知道他的部署,但我知道府中有个禁地极为神秘,比他的书房还防守严密。那里只有他和一个姓秋的谋士能够进去,里面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萧业听了,精神为之一振,连忙问道:“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