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8 pIcU探视走廊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被一股甜腻到发齁的化学味搅乱。林小蔓弓着背，像一株被风压断的芦苇，小心翼翼地推着那半支偷渡来的培门冬酶注射器。药液粘稠如蜜，艰难地挤入输液泵的通道。
“周主任说…这批药搁置久了，”她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微颤抖，目光死死锁在女儿朵朵蜡黄的小脸上，“浓度不够，粘度就上来了，得像哄小孩喝糖浆一样…慢慢推…”
陈野 的拳头在身侧紧握，指节咔咔作响。他额角撞伤的伤口还渗着血丝，与仲裁文件墨迹混在一起，干涸成一种污浊的耻辱符号。“欠他们医药公司的钱，倒成了质检标准了？”他咬着牙，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林小蔓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一种近乎决绝的专注。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屏幕上原本规律的绿色曲线瞬间癫狂，扭曲成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朵朵裹在苍白被单里的小身子猛地一震，接着开始不自主地剧烈抽搐！固定在她细小右臂上的留置针被骤然绷紧的肌肉狠狠拉扯，针头边缘瞬间洇出一圈刺目的鲜红，迅速被渗出的药液和那该死的、散发着廉价香精味的营养剂稀释——血与糖浆混合，淌在苍白的皮肤上，像一幅狰狞的抽象画。
“朵朵！不怕，朵朵，妈妈在！” 林小蔓的平静瞬间被击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几乎是扑到床边，一只手死死摁住女儿疯狂抖动的右臂，试图减轻针头对皮肤的撕扯，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按呼叫铃，指甲刮在冰冷的塑料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噪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边缘，陈野的目光穿过探视玻璃的缝隙，凝固在走廊拐角处。电视台记者的话筒正贪婪地伸向那位衣冠楚楚的仲裁员。那人正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笑容得体：“《工伤保险条例》的最新修订，其核心精神在于引导劳动者树立规范操作意识，从源头避免…”
阳光斜斜打在那人西装领子上，一枚小巧精致的领带夹闪着冷硬的光。陈野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刺穿——那领带夹的金属轮廓，那刻着的模糊字母“h”，与他被迫扔掉的那封私立医院聘书上，宏建建材有限公司 年会纪念品的LoGo，严丝合缝！
“操他妈的规范！” 一股混杂着血腥味和绝望的怒火猛地顶到陈野的喉头，他几乎要冲出去，却被一声更高、更尖锐的声音钉在原地。
“电话！给萌萌爸爸打电话！立刻！马上！”林小蔓猛地抬起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野，那只没有按住女儿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攥住了陈野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力量却大得惊人，传递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极致焦灼。“那张收据！住宿费收据！萌萌塞给我的那张纸！王八蛋！他们开给工人女儿住宿的收据！”
林小蔓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氧而嘶哑变形，语速快得像枪膛里射出的子弹：“上面有宏建财务章的钢印！最重要的是那个条形码！老陈！那个条形码！扫描！它根本不是什么狗屁住宿凭证！”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喘息，“那是…那是老钱工友偷偷给我说的…那是公司内部用来链接工亡赔偿档案库的伪装条码！扫描它！就能直接进他们的后台！证明他们刻意隐瞒工伤评估记录！证明老钱腿上的伤…根本不止那个评级！钱…朵朵的救命钱…”
她的话被一阵更剧烈的抽搐打断，朵朵小小的身体像风中落叶般弹跳，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呜咽。林小蔓立刻又像母狮般低下头，拼命安抚女儿，用额头抵着朵朵滚烫的额头，嘴里发出不成调的低语：“乖…朵朵乖…马上就好…药来了…妈妈给你弄到真药了…这次是真的…” 她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滴在女儿冰冷的额头上，洇湿了碎发。
陈野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冲撞。他看着妻子那被泪水糊住、却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里的绝望、愤怒和不屈混杂在一起，像寒夜里最后的野火。他低头，看着那被自己攥得几乎要破皮的手机屏幕上，未读短信的发件人——王副院长。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宣告着聘书的回收和“慈善通道的永久关闭”。
再抬眼，透过模糊的泪雾，他看向病床上那个被病魔和冰冷世界双重夹击的小小身影，和她身边那个为母则刚、几乎燃烧自己也要撕开黑暗缝隙的女人。
无声的引擎在陈野胸腔里轰鸣启动。 他反手用力握住林小蔓冰冷颤抖的手，传递去一丝粗糙却坚定的暖意，另一只手已经在飞快地按动屏幕。那串曾经只是女儿班主任的电话号码，此刻像一根能刺破黑暗堡垒的投枪。
“喂？……萌萌爸爸？是我，陈大夫。麻烦你……”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的平静，“……现在、立刻、马上帮我找一件东西……对，是张收据纸……人命关天，兄弟！”
14：28 病案科复印室
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浓得几乎化不开。陈野像一个在时间的灰烬里疯狂翻找火星的掘墓人，将老钱厚重的病历档案一份份摊开在冰冷的复印机上。散落的纸张如同历史的落叶，积压着看不见的尘埃与线索。
一张泛黄的、边角磨损卷起的纸片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
《xx医院手术器械清点单》（附页三：术中发现物记录）
陈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那密密麻麻的铅字，最终死死钉在一行被打印体标注、却又仿佛被时光刻意模糊的角落：
……术中发现残留金属异物尖端附着少量靛蓝色织物纤维（同批处理病理标本详见编号：ZL-428），形态分析支持非手术中污染，疑为原始致伤物携带碎片……
“ZL-428……”
这个编码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陈野的记忆皮层！它在脑中碰撞，擦亮一串尖锐的火花——第一百二十四章！那场荒谬绝伦的医闹视频！在病案架角落被偷拍的视频编号——就是ZL-428！
嗡——嗡——
手机在口袋里发出剧烈的震动，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陈野心猛地一沉：宏建建材公司法务代表。
信息内容简洁却如重锤砸落：
陈大夫：王院已正式撤回对你及家属的一切非官方资助渠道。慈善通道永久关闭。请勿再作无谓尝试。顺祝令嫒安。
冰冷的文字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和彻底的毁灭。巨大的无力感混杂着爆炸般的怒火瞬间涌上陈野的头顶！他猛地转身，身体一个趔趄，肩膀重重撞向旁边高大的铁制病理标本架！
巨大的金属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摇晃！架子上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承载着无数人体秘密的玻璃罐们，瞬间像苏醒的怪物般晃动起来！
啪嚓！
一声清脆又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病案科里炸响！
一个中等大小的透明标本瓶，从晃动的第三层边缘直直坠落！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狠狠砸在复印机旁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玻璃四溅！像破碎的水晶星辰，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泽。
粘稠的、散发出刺鼻气味的淡黄色福尔马林液体，如同迟暮之年的眼泪，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迅速地在地面蔓延开，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扩张的湿痕。
就在那汪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液体中央，在几片破碎的玻璃缝隙中，一小块微微泛白的人体组织块安静地漂浮着，像大洋深处的一座孤独岛屿。
而在那组织块的边缘，赫然粘连着——几缕细若发丝、却呈现着无比顽固的靛蓝色调的——织物纤维！
那蓝色！那蓝得深沉、蓝得刺眼、蓝得仿佛能钻透灵魂的颜色！
陈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几乎是扑倒在地，不顾地上的碎玻璃和刺鼻的液体，死死盯住那几缕纤维。
这蓝…… 是无数城市角落里廉价的工装颜色！是老钱裤腿上被血浸透的颜色！
这蓝…… 更是此刻！就在他眼前！林小蔓那为了塞进朵朵药盒而被磨得起毛的旧挎包夹层里，不小心露出的一小块破旧内衬布料的颜色！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那靛蓝色的调子，深沉、压抑、倔强，像工人皮肤上洗不掉的机油污渍，也像贫困中竭力保持尊严的最后屏障！
而在这一瞬间，他脑中另一道关于蓝色的闪电也陡然劈下！那印在宏建建材所谓“慈善基金”宣传单页上，用以彰显“社会责任感”的华丽水印图案——一种偏浮夸、掺着虚假光泽的皇家蓝！
两种蓝！同根同源，却在目的与质地上天差地别！它们撞在一起，产生的心理色差在陈野脑中爆炸，炸开的裂痕，超过百分之五！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五百！
他猛地抓向裤袋——里面还躺着一张硬邦邦、皱巴巴的纸片，印着那个至关重要的条形码！
线！千头万绪的线！关于贪婪、关于欺骗、关于人命、关于亲情、关于绝处求生的线！终于在这破碎的玻璃瓶中，在这漂浮的靛蓝纤维上，在女儿病房外嘶哑的呼唤中，在一个母亲绝望含泪的“弄到真药了”的承诺里——被一束骤然聚焦的、来自深渊的强光，狠狠打亮！
陈野一把抓起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眼中燃烧的、再也不可逆转的野火。他颤抖却用力地划开屏幕，点开通讯录里那个标注着“萌萌爸爸（班主任）”的号码。
“嘟…嘟…嘟…”
等待接通的忙音，在这充斥着消毒水和化学药剂气味、混杂着破碎标本瓶和冰冷信息的世界里，敲击着绝望与希望交织的临界点。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被高楼切割的天空依旧铅灰，堆积着沉甸甸的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