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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清几乎是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挪地蹭进院门的。深冬的寒气像无数根冰冷的针,顺着破棉袄的缝隙往骨头缝里钻,却压不住从军营里带出来的、那股浸透了油烟、屈辱和恐惧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坠在心上,坠得他几乎直不起腰。背上那个空瘪的柳条筐,此刻轻飘飘的,却像一座耻辱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厨房里,灶膛的火光映着杨素芬焦急憔悴的脸。看到父子俩回来,她赶紧迎上来,接过何大清背上的筐,手指习惯性地往筐底一探——空的。她眼神一黯,嘴唇动了动,终究没问出口。这年月,能从日本军营的狼嘴里带出东西,本就是奢望。

何大清没说话,佝偻着背,像个泄了气的破口袋,重重地瘫坐在堂屋那把咯吱作响的破竹椅上。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闭上眼,额角那道结了痂的伤口在昏暗中更显狰狞,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深得能夹死苍蝇。

何雨昂无声地走到灶台边,放下手里同样空荡荡的小布包。他脸色依旧苍白,但动作间却没了之前的虚浮,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他解开布包,里面是几片冻得发硬、薄得像纸、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肥肉膘,孤零零地躺在布底。

“就……就这点?”杨素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失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这点肉,塞牙缝都不够。

何雨昂没应声。他默默地从怀里——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袄内袋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递了过去。布包不大,却有些分量。

杨素芬愣了一下,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几颗沾着湿泥、冻得硬邦邦的小土豆,还有一小把黄澄澄的小米!小米粒粒分明,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竟泛着一点微弱却珍贵的金光!

“这……!”杨素芬猛地捂住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是为这点东西,是为丈夫在那种地方,冒着怎样的风险才弄回来的!她看向瘫在竹椅上的何大清。

何大清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攥着破棉袄下摆、指节发白的手,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偷拿?在军营伙房?被抓住,轻则一顿毒打,重则……他不敢想。可看着老婆孩子饿得蜡黄的脸,他只能铤而走险。此刻后怕和屈辱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娘……饿……”傻柱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小脸皱成一团,看到灶台上的土豆和小米,眼睛瞬间亮了,“有……有吃的了!”

杨素芬赶紧抹了把眼泪,强打起精神:“有!有吃的!娘这就给你们熬小米粥!再把这肉片切碎了放进去,香着呢!”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点可怜的小米倒进瓦罐,又舀起冰冷的井水,手冻得通红也顾不上。那几片肉膘被仔细地切成了细碎的丁,准备放进粥里提点油腥。

堂屋里弥漫开一种混合着小米清香和微弱肉香的暖意,暂时驱散了刺骨的寒冷和绝望。何大清依旧瘫在竹椅上,没动。巨大的疲惫让他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军营里孙阎王那张狞笑的三角脸,日本军曹凶狠的呵斥,灶台前烟熏火燎的煎熬,还有怀里那点偷来的土豆小米带来的惊悸……像走马灯一样在他混沌的脑子里旋转。

“当家的,粥快好了,你先……”杨素芬搅动着瓦罐里渐渐变得浓稠、散发出诱人香气的粥,回头想叫丈夫。

话没说完,就被院外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打断了!

不是平日邻居们放工回家那种疲惫的脚步声和偶尔低低的咳嗽。这声音里充满了惊慌、压抑的哭泣和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慌乱!

“咋了这是?”杨素芬心头一跳,手里的木勺停在半空。这个破败的大杂院,住的都是些拉洋车的、扛大包的、做小工的最底层苦哈哈,平日里回家累得像散了架,吃完饭倒头就睡,死寂得像口枯井。今儿这动静,太反常了!

何大清也被惊动了,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挣扎着想坐直身体,脸上带着惊疑和不安。

“我去看看。”杨素芬放下勺子,解下围裙,匆匆擦了把手,脸上写满担忧,快步走到门边,掀开厚厚的破棉帘子一角,朝黑漆漆的院子里张望。

何雨昂站在灶台边,微微侧过头。他强大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覆盖了整个嘈杂的院落。混乱的灵魂波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池塘——惊恐、悲伤、无措、还有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和垂死挣扎的衰弱气息!

他的目光穿透门帘的缝隙,落在院子中央。昏暗的光线下,几个人影围成一团。一个身材干瘦矮小的妇人——是住在西屋的易中海家的,正瘫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浑身是血、软绵绵的人形!那妇人头发散乱,脸上涕泪横流,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身体筛糠似的抖着。她怀里那人,穿着件被撕扯得破烂、浸透了暗红色血污和黑色机油的工装棉袄,露出的手臂和脸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伤和翻卷的血口子,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易……易大哥?!”杨素芬看清那人面目,失声惊呼,捂住了嘴。

“老易!老易啊!你醒醒!你看看我!”易家嫂子终于崩溃,发出凄厉的哭喊,声音在死寂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瘆人,“天杀的鬼子!天杀的娄家啊!把人往死里打啊!”

围观的几个邻居,都是些同样面黄肌瘦的苦力汉子,脸上带着兔死狐悲的惊惧和深深的无力。一个年纪大点的老车夫蹲下身,颤抖着手探了探易中海的鼻息,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凉:“还有气儿……可这……这伤……怕是……”

“娄氏轧钢厂……老易是厂里的钳工……”旁边一个拉洋车的汉子,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恐惧,“听说是……是累迷糊了……车床上的活计……出了点岔子……被监工的鬼子……拖到院子里……用铁棍……活活打的啊!打完……就……就扔到西直门外乱坟岗了……嫂子……嫂子是摸黑……一点一点爬着……把他背……背回来的……”

乱坟岗!背回来!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易家嫂子那撕心裂肺、却又拼命压抑着的绝望呜咽,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属于死亡临近的、衰败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杨素芬脸色煞白,扶着门框的手抖得厉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易中海,干活拼命,就为了养活家里瘫在床上的老娘和妻子……

何大清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走到了门边,佝偻着背,透过门帘缝隙看着院子里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他脸上的麻木被巨大的震惊和悲愤取代,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想冲出去帮忙,可双腿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娄家?日本人?那是他们这些蝼蚁能招惹的吗?弄不好,就是灭门之祸!

他猛地缩回头,像被烫到一样,踉跄着后退两步,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冷汗混着油污往下淌。

“当家的……”杨素芬看着他这副样子,又心疼又着急,压低声音,“老易他……他快不行了……咱们……咱们得……”

“拿什么帮?!”何大清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恐惧,他手指颤抖地指向门外,又猛地指向自家灶台上那点冒着热气的小米粥,“拿命帮吗?!那是娄家!是日本人!沾上就是死!你想让柱子……想让雨昂……都跟着陪葬吗?!”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微弱的同情,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堂屋里焦躁地转着圈,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灶膛里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映着何大清扭曲痛苦的脸和杨素芬绝望的泪眼。瓦罐里,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温暖的香气,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

何雨昂静静地站在灶台边,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漆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院子里那团散发着浓烈血腥和垂死气息的灵魂光焰——易中海的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微弱、混乱,充满了痛苦和绝望。这种灵魂,对于恶灵而言,如同腐败变质的食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衰败气息,毫无“食用”价值。

他的视线又扫过父亲何大清——那团因为恐惧、挣扎和绝望而剧烈波动的灵魂火焰,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散发出混乱而“浓郁”的负面情绪能量。这能量,虽然驳杂,却勉强能入口。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灶台上那罐翻滚的小米粥。一缕极其细微、冰冷、毫无情感的暗金光芒,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倏然闪过,随即归于沉寂。

人类的悲欢,生死的挣扎,于他,不过是背景噪音。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更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住在对门、平时沉默寡言的王大妈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温水,颤巍巍地走到易家嫂子身边,想给昏迷的易中海喂点水。另一个邻居,翻箱倒柜找出了半块不知藏了多久、硬得像石头的黑面窝头,塞到易家嫂子手里。

这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如同寒夜里的萤火,微弱,却带着底层挣扎者之间仅存的一丝暖意和悲悯。

何大清看着这一幕,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佝偻着背,像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踉跄着扑到墙角那个破旧的、装着杂物的木箱子前,疯狂地翻找起来。翻出几片干枯发黑的、不知名的草叶子——那是他偶尔在城外挖的、据说能止血的土草药。

他把那几片干草叶子死死攥在手心,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草药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帮?还是不帮?

这微不足道的草药,是良心的救赎,还是催命的符咒?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撕扯着他,让他那张被生活摧残得沟壑纵横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何雨昂默默地盛了一碗稀薄的小米粥,粥面上漂浮着几点可怜的油星和碎肉丁。他端着碗,走到依旧靠着墙、痛苦挣扎的父亲身边,将碗递了过去。声音平静无波:

“爹,吃饭。”

何大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平静得过分的脸,又看看那碗散发着微弱暖意的粥,再看看自己手里那几片干枯的草药……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一声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叹息。他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松开手,任由那几片干草叶子飘落在地。

他颤抖着接过那碗粥,浑浊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进了滚烫的粥碗里,瞬间消失不见。

院子里,易家嫂子绝望的呜咽和邻居们压抑的低语,如同冰冷的背景音,持续不断地渗入这间同样冰冷绝望的小屋。

何雨昂转身,端起另一碗粥,走到里屋门口。他掀开门帘,昏黄的灯光泄进去,照亮了傻柱那张在炕角缩成一团、带着惊恐和懵懂的小脸。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微微侧过头,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再次扫过院子里那团即将熄灭的灵魂火焰,扫过父亲佝偻着喝粥的、颤抖的背影,最后,投向院墙之外,那军营所在的、散发着浓烈恶念气息的方向。

嘴角,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冰冷、毫无人类情感的弧度。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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