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凡和徐凤年重新踏上深渊号的甲板时,迎接他们的,是死一般的沉默。
甲板上,过道里,站满了北凉的精锐士卒。
他们没有欢呼,没有问询。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两个刚刚与神明对峙过的男人身上。
那眼神里,有敬畏,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出去的,沉甸甸的信任。
徐凤年环视一圈,对着所有人,重重地抱拳,躬身。
“诸位,稍作休整。”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有力。
“半个时辰后,我与陈兄,将进入裂痕核心。”
没有人回应,但所有人都挺直了胸膛。
这,就是无声的回答。
徐凤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船舱。
船舱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案。
他没有犹豫,取出了几张最好的信纸,研好了墨。
提笔,悬腕。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
那个总是骂骂咧咧,却为他铺平了所有道路的父王。
那个温婉贤淑,为他操持着整个王府的妻子。
那个天生神力,心思却单纯得像个孩子的憨傻弟弟。
还有那一个个为他而死的红颜,一个个追随他左右的扈从。
最终,笔尖落下。
没有悲壮的诀别,没有沉重的遗言。
“父王,酒要少喝,北凉的担子重,您的身子骨更重要。下次回家,我给您带归墟的土特产,就是不知道您敢不敢吃。”
“丞燕,府中事务繁杂,勿要太过操劳。我曾答应陪你看遍天下名山,此诺,定不相负。”
“龙象,听闻你又长高了,武道不可荒废,但更要懂得保护自己。兄长不在,你便是家里的顶梁柱。”
一封封信,写的都是最寻常的家常话,是最朴实的叮嘱。
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写完信,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封好,交给了门外等候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
这位老将,是跟着徐骁打了一辈子仗的宿将,是北凉军中的定海神针。
“王将军。”徐凤年看着他,眼神无比郑重。
“世子!”老将单膝跪地,声音哽咽。
“拿着。”徐凤年将信塞进他的怀里,又将自己的佩刀解下,一并交给了他。
“从现在起,这支舰队,由你全权指挥。若我……回不来,立刻返航,不得有误!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一切以北凉安危为重,一切以三十万铁骑的存续为重!”
“世子!末将愿与您同死!”老将虎目含泪。
“这是命令!”
徐凤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王者威严。
老将身体一颤,最终,他双手颤抖地接过佩刀和信件,重重叩首。
“末将……领命!”
与此同时。
陈凡却走向了船舱的另一头,那里有一座被层层阵法保护起来的房间。
机关宝船上最核心的通讯法阵。
他没有写信的习惯,更没有交代后事的打算。
对他来说,死亡只是计划失败的其中一个结果,而他,永远都在为所有可能的结果,准备b计划,c计划,乃至Z计划。
随着他指尖灵力涌动,复杂的法阵被激活,一道微弱的光幕在他面前展开。
光幕闪烁了几下,一个熟悉的面孔浮现出来,正是远在北莽,如今已是“格物院”首席的岳嵩。
岳嵩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大人!您那边……”
“我没事。”陈凡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听着,岳嵩,我长话短说,你记下。”
岳嵩一愣,立刻正襟危坐。
“第一,格物院的‘灵能标准化’项目,必须在三年内完成第一阶段。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要看到所有基础符文,都能像流水线一样被批量生产出来,成本必须压到普通人也能用得起的程度。”
“第二,关于‘天象武器’的理论模型,我留下的手稿里有三个方向。放弃前两个,全力攻克第三个,‘引动地脉,共振杀伤’。这个方向虽然耗资巨大,但上限最高,是未来北莽对抗域外强敌的根本。”
“第三,社会层面的‘新户籍制度’要稳步推行,配合格物院的物资产出,确保在十年内,让北莽境内再无饿死之人。记住,民心,是比任何武器都更重要的资源。”
陈凡语速极快,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无比。
他说的,不是什么临终遗言,而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涵盖了技术、军事、民生等各个方面的,未来数十年的发展纲要。
岳嵩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笔疯狂记录,脑子却完全跟不上陈凡的思维跳跃。
这哪里像是一个要去九死一生的人?
这分明是一个即将出远门,却依旧在疯狂加班,给下属布置KpI的卷王老板!
终于,陈凡说完了所有计划。
光幕那头的岳嵩,已经满头大汗,看着自己记下的那几大篇纲要,感觉比打了一场大战还要累。
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通讯法阵的光芒开始变得不稳定,这是能量即将耗尽的征兆。
在光幕即将消散的最后时刻,陈凡看着岳嵩,说出了一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
“岳嵩。”
“若我回不来……”
陈凡的脸上,没有任何悲伤或不舍,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
“辅佐好他,让他做一个真正的明君。”
“北莽的未来,在你们手里,不在我。”
这是陈凡第一次,将自己一手缔造的庞大势力,将那个承载了他无数心血的“理想国”模型,真正地,从口头上,托付了出去。
这是一种切割,也是一种承认。
承认他陈凡,也并非无所不能。
话音落下,光幕彻底消散。
安排好一切。
陈凡与徐凤年,再次并肩来到了船头。
半个时辰已到。
两人再次望向那道狰狞的世界之痕,望向那尊在法则风暴中若隐若现的,万古孤寂的古神。
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徐凤年的眼中,是放下了所有牵挂的决绝,是为了身后人间,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
而陈凡的眼中,那份属于机会主义者的算计和野心,被压到了最深处。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踏上未知牌桌的,属于顶级赌徒的兴奋与疯狂。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徐凤年,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
有这么个一身正气的“天命之子”在前面扛着,自己这趟“副本”,爆率应该会更高一点吧?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无需言语。
他们的意志,化作一道无形的信号,射向了裂痕的深处。
我们,准备好了。
下一秒。
在舰队上千道目光的注视下。
在王将军和无数北凉士卒悲壮的怒吼声中。
陈凡与徐凤年的身影,化作了两道截然不同的流光!
一道,是承载着人间万家灯火的温暖黄芒!
一道,是吞噬一切,算计一切的幽深黑光!
两道光,一前一后,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一头扎进了那片连接着未知与毁灭,足以撕碎神明的法则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