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已不再是那座出尘的道家仙山。
或者说,它从未像此刻这般,真正地“出尘”。
以紫金楼为中心,方圆百里,天地间的气机,粘稠得如同水银。寻常人踏入此地,只会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畅,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了心口。
而对于那些站在武道顶峰的生灵而言,这里,是前所未有的洞天福地,亦是危机四伏的修罗场。
山峦的褶皱里,古树的冠盖下,深涧的阴影中,不知藏匿了多少双窥伺的眼睛。
他们的气息,或与山石同化,或与草木相融,或干脆化作一缕流动的风,一捧无形的雾。他们是这出旷世大戏最沉默,也最危险的看客。
每个人,都占据了自认为最佳的观礼席位,安静地,等待着大幕的拉开。
……
山脚下那座因人潮而畸形繁荣的小镇,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骑着一头皮毛油亮,步伐悠闲的青牛,慢悠悠地进了镇。
青牛的脖子上,挂着串古朴的铜铃,每走一步,便发出“叮铃”脆响,在这喧嚣紧张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抚慰人心。
小和尚正是自两禅寺废墟中走出的传人。
他没有理会那些投向他,混杂着好奇、警惕与怜悯的目光,也未曾抬头去看那座云雾缭绕的神山。
他只是寻了块镇口的大青石,将青牛拴在旁的柳树上,便盘膝坐下,闭目,合十。
“阿弥陀佛。”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每个人的耳中。
没有讲高深的佛法,没有谈玄妙的禅机。他讲的,是农人如何育种,是工匠如何度量,是母亲如何抚育婴孩,是游子如何思念故乡。
最朴素的道理,最寻常的人间。
起初,无人驻足。可渐渐地,那些行色匆匆的江湖客,那些满面愁容的本地人,竟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有几个顽童,更是围坐在他面前,托着下巴,听得入了神。
小和尚的周围,仿佛形成了一方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净土。他似乎不是来观战的,他只是路过此地,顺便,为这方被顶尖气机搅得不得安宁的天地,种下几分安宁。
……
与这份安宁遥遥相对的,是数里之外,某座险峰的阴影绝壁上。
一袭红裙,如血般妖艳。
红莲圣女赤着玉足,慵懒地斜靠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指尖绕着垂落的青丝,眼神媚入骨髓。
她的视野极佳,能将山脚下小和尚那点可笑的“慈悲”,与通往山顶的唯一石阶,尽收眼底。
“小秃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玩你那套普度众生的把戏。”
她嘴角勾起不屑的弧度,轻声自语,声音被山风吹散。
“不过也好,待会儿打起来,天崩地裂,正好让你的信徒们看看,佛祖会不会来救他们。”
她的兴趣,不在那小和尚身上。
她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眸子,死死地锁定着通往山顶的路径。
她在期待,期待那个将北莽搅得天翻地覆,又亲手覆灭了她魔道宿敌两禅寺的男人。
她想亲眼看看,那个男人,究竟想从这天门里,得到什么。
是更强的力量?更长的寿命?还是……颠覆这个无趣世界的神通?
无论是哪种,她都想分一杯羹。
……
更远的地方,更隐秘的角落。
东海之滨,有苍老的女尼,凌波而立,脚下海水不起半点波澜,她遥望武当,双目闭合,似在用某种神通,观看着此地。那是南海观音宗数百年未履凡尘的宗主。
西域高原,烂陀山深处,某座闭了三百年死关的石窟,忽然洞开,内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穿透了时空。
这些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老怪物,他们不关心王权更迭,不理会江湖纷争。
他们只关心一件事。
天门,是否真的能开。
与此同时,在数十里外,一处被军阵严密守护的山谷中。
离阳王朝的钦天监正使,正与几位皇家供奉,围绕着一座巨大的青铜法阵,紧张地忙碌着。
阵盘之上,刻满了繁复的星宿符文,中央,悬浮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镜。
“‘窥天镜’准备就绪!”
“四象锁龙阵已布下,可屏蔽大部分气机反噬!”
钦天监正使擦了擦额头的汗,眼中满是狂热与期待。
他们接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要将此战的全部过程,乃至那传说中的“天门景象”,完整地记录下来。
这是凡人王权,对超凡力量,最贪婪,也最徒劳的窥探。
山上的神仙在等待论道。
山下的看客在等待开席。
而镇上的凡人,则在进行着另一场无声的战争。
酒馆里,北凉的暗谍,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邻桌北莽探子的袍子上,一句“抱歉”,眼神交汇的刹那,已试探了不下三次。
巷弄中,两名看似寻常的货郎,擦肩而过,藏在袖中的短刃,都感受到了对方手腕上,那属于同类的,常年握刀的老茧。
杀机,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酝酿,又悄然敛去。
他们在为各自的主君,扫清最后那些可能存在的、微不足道的障碍。
整个武当,已然成了一座巨大到无边无际的舞台。
天下,就是观众席。
所有人都已入席。
这种汇聚了整个时代、整个天下的目光,所形成的压力,足以让陆地神仙都心神失守,气机紊乱。
……
紫金楼内。
徐凤年对此,恍若未觉。
他依旧闭目盘坐,心如深海,不起波澜。
他与山合一,与云同流。
外界的千万道目光,亿万缕心念,落在他身上,便如清风拂过山岗,明月照入大江,不能在他心湖中,留下半分涟漪。
他已是最好的刀。
现在,只等那个,能让他出鞘的对手。
终于。
山脚下,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袭青衫,两手空空,神情懒散,像个逛完了庙会,准备上山看风景的寻常游客。
陈凡。
他到了。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山巅,嘴角,泛起了一丝玩味的笑意。
然后,他抬脚,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咚。”
这一步,很轻。
可当他脚底落下的瞬间,整个武当百里之内,所有窥伺的气机,都为之猛然一滞!
镇口,正在讲经的小和尚,声音微微一顿,抬眼,望向山路的方向,低诵了一声佛号。
绝壁上,红莲圣女那慵懒的姿态,瞬间消失,她猛地坐直了身体,双目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东海之滨,观音宗主紧闭的双眼,眼皮微微颤动。
钦天监的“窥天镜”上,画面剧烈地扭曲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
陈凡没有理会这些。
他开始登山。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他每踏上一级台阶,都像是踏在了这方天地的心跳上,踏在了所有看客的心弦之上。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初时,平平无奇。
十步之后,山风似乎为他停滞。
百步之后,云雾开始向他朝拜。
千步之后,他脚下的石阶,仿佛不再是通往山顶,而是通往另一个,更高维度的世界。
他的身影,在所有人的感知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仿佛他既在这条山路上,又在每个人的心里。
他走得很慢,却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出现在山顶。
这趟孤身南下的万里路,那份见证过的人间烟火,那份沉淀下的圆融道心,此刻,尽数化作了他脚下,这通往最终舞台的,每一步。
天下瞩目。
他,正在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