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京向南,官道如带,尘土飞扬。
一袭再寻常不过的青色布衫,取代了那身名动天下的白衣。陈凡没有骑马,也没有驾车,就这么不疾不徐地,用双脚丈量着北莽与中原的距离。
他走得很慢,像个初次离家,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好奇的游学士子。
路过城池,他会拐进去,在最热闹的街市上,买一块刚出炉的麦饼。路过乡野,他会坐在田埂上,看农人耕作,听晚风拂过麦浪的沙沙声。
他身上的气息,内敛到了极致。那份曾让陆地神仙都为之胆寒的杀伐与霸道,被他悉数收进了那具名为“人间”的鞘中。如今的他,看上去,甚至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要无害几分。
……
这是一座边境的古镇。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两军对垒的前线,镇上的石板路,曾被鲜血浸染得发黑。
而此刻,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重新开张。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酒幡在风中招摇,几个孩童,正追逐着一只花色的皮球,嬉闹着从陈凡身边跑过,带起一阵无忧无虑的风。
陈凡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记得这里。他曾在此地,一念之间,坑杀了三千离阳精锐。那时的他,心中只有算计,只有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
他从未想过,那场冰冷的杀戮之后,这片土地,会迎来这样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原来,截断了战争的根源,所结出的果实,是“安宁”。
这是一种,超越了“截胡”本身,无法用系统奖励来量化的奇妙感受。它不直接增强力量,却让陈凡那颗被利己主义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透进了一缕陌生的光。
他继续向前走,心境,却已悄然不同。
……
行至江南。
烟雨朦胧,水网密布。
他站在一条大江的堤岸上。脚下的土地,肥沃而松软,远处的稻田,绿意盎然,一片鱼米之乡的富庶景象。
可陈凡知道,一年之前,此地,还是一片泽国。
当年,他为截胡东海龙王遗宝,顺手解决了那场滔天水患。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一场“寻宝游戏”的附属品。
但对于这方天地,对于此地的万千生灵而言,意义,却截然不同。
他闭上双眼。
能清晰地感知到,一丝丝、一缕缕,肉眼不可见的、温暖而纯净的气息,正从这片被拯救的土地上,从那些安居乐业的百姓心中,缓缓升腾而起,而后,如百川归海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他的四肢百骸。
功德之气。
这股气息,并未让他修为暴涨,却像是一种最温和的催化剂,让他体内那原本只是被强行捏合在一起的佛、道、魔、阴四种极致力量,开始真正地水乳交融。
佛元的慈悲,不再仅仅是伪装。
道元的清净,涤荡着修罗的戾气。
魔元的霸道,催生着破旧立新的勇气。
太阴的死寂,则孕育着这一切轮转的终点与起点。
他的《三界独尊功》,在“圆满”之后,开始走向真正的“圆融”。
……
一处临江的茶馆,宾客满座,嘈杂喧闹。
陈凡寻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静静地听着。
茶馆中央,一个说书先生,正讲到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话说那白袍修罗,北莽太师!身高一丈,青面獠牙,三头六臂!他左手持佛珠,口诵慈悲咒,右手却提着一柄滴血的魔刀!他于两禅寺前,一步一莲华,脚下盛开的,却是红莲业火!佛门金刚,万千僧众,在他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
“他一声冷哼,天降霜雪,冰封千里!他一声长啸,赤地千里,岩浆奔流!”
“诸位可知,那北莽皇帝为何对他言听计从?传闻啊,这太师,乃是上古魔神转世,那北莽小皇帝,不过是他圈养的宠物罢了!”
堂下,一片倒吸凉气之声,夹杂着几分将信将疑的惊叹。
陈凡端着茶杯,听着那被演绎得面目全非的“自己”,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这比系统给的奖励,可有趣多了。
他像一个真正的听客,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属于“白袍修罗”的传奇故事。
这种极致的抽离感,让他第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穿越至今的所作所为。
从最初为了活下去,小心翼翼地截胡第一个机缘。到后来,将整个天下当成一个巨大的藏宝图,享受着篡改剧情、玩弄人心的乐趣。
他一直是个“玩家”。
可现在,当他即将要去面对这场终极的“副本开荒”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亦是这故事中的一部分。
他所截胡的每一份机缘,所杀的每一个人,所改变的每一段剧情,都在反过来,塑造着如今的“陈凡”。
他究竟是谁?
是那个来自现代的穿越者灵魂?是北莽的权臣太师?还是说书人嘴里的三头六臂的魔神?
或许,都是,也都不是。
“道,究竟是什么?”
他轻声自语,问的不是系统,而是自己的本心。
这趟孤身南下的旅程,本身,就是一场寻找答案的修行。他每走一步,对自身力量的理解,便深邃一分。他每见一分人间烟火,那颗游戏人间的“玩家”之心,便沉淀一分。
……
越是靠近武当,他越能清晰地感觉到。
天地间,有数道强横无匹、却又各不相同的气机,正从四面八方,如一道道无形的江河,朝着同一个方向,疯狂汇聚。
有人的剑意,锋锐得仿佛能刺破苍穹。
有人的刀意,霸道得如同君临天下。
有人的气机,与天地相合,渊渟岳峙,亘古不变。
他知道,那不是敌人。
那是同路人。
是一群与他一样,走到了此世巅峰,不甘于被这方天地束缚的……赌徒。
这一场论道,避无可避。
它将决定,这天下的未来,究竟是继续在王权争霸的泥潭里打滚,还是……被他们这群疯子,强行轰开一条全新的,通往更高处的路。
行至武当山下。
陈凡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望向那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透着万古沧桑的道教圣山。
山风吹过,拂动他的青衫衣角。
他脸上的神情,无喜无悲,平静得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
心中,一片澄澈,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