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德的风波过去后,后台恢复了往日的嘈杂,但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众人看白玉霜的眼神里,除了往日的敬畏和疏离,又多了一丝探究和艳羡。
而那几个小丫头,更是时不时地就拿“周会长”来打趣她,说她是走了大运,得了贵人相助。
白玉霜一概不理。
她依旧是那个清冷的白玉霜,唱戏,卸妆,回家,两点一线,仿佛那天晚上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意外。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夜深人静时,她会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圈淡淡的淤青,然后想起那个男人。
他出现得恰到好处,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危机,
既没有像吴天德那样粗鲁霸道,也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借着解围的名义对她动手动脚,占她便宜。
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那份尊重,是她从未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感受过的。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荡起几圈涟漪后,终将归于平静。
直到三天后。
她照例演完一出《西厢记》,正在后台卸妆。
一个小厮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恭恭敬敬地递到她面前。
“玉霜小姐,外面有位先生,说是周会长派来的,给您送样东西。”
“周会长?”
白玉霜拿着卸妆棉的手顿了一下。
后台里其他人的耳朵,瞬间都竖了起来。
她心里有些不快。
她以为,他终究也和那些男人一样,用这种“英雄救美”的恩情做筏子,开始送礼、示好,走那些俗不可耐的老路。
她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失望,连盒子都懒得看,直接道:
“拿回去吧。告诉周会长,他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我不能收。
上次的人情,日后若有机会,我自会还他。”
“小姐……”
那小厮面露难色,把盒子又往前递了递,
“那位先生说了,周会长交代过,这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只是他的一点心意。
您若是不看一眼就退回去,小的回去实在没法交差。”
白玉霜蹙了蹙眉,终究还是有些好奇。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那个盒子。
盒子入手很轻,不像装了什么贵重物品。
她打开了盒盖。
后台里伸长了脖子偷看的众人,都发出了小小的失望的抽气声。
盒子里没有珠宝,没有钞票,甚至没有女人都喜欢的香水、胭脂。
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雅信笺,静静地躺在红色的丝绒垫子上。
白玉霜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她拿起信笺,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手遒劲有力又不失风雅的毛笔字。
写的不是什么露骨的情诗,也不是什么客套的问候,而是一段关于她三天前那场《西厢记》的“戏评”。
“玉霜小姐之《西厢记》,
‘赖婚’一折,世人皆赞其唱腔之哀婉,眼神之决绝。
然在少华看来,其精髓,在于两处‘无声’。
一处,是听闻老夫人毁约时,手中茶杯滑落前,那瞬间的僵直。
未曾落地,已是心碎。
另一处,则是长亭送别,转身之后,背对张生,那滴无声滑落的清泪。
未曾哭出声,已是肝肠寸断。
小姐演的,不是崔莺莺的悲,而是那个时代所有身不由己的女子,对命运无声的抗议。
周某,叹服。”
信的末尾,只有一个小小的落款——周少华。
没有一个字是吹捧她的美貌,通篇,都在说她的戏。
而且,说到了她的骨子里,她的心坎里。
那瞬间的僵直,那滴无声的泪,
是她自己对着镜子揣摩了无数个日夜,才从骨血里悟出来的神髓。
满城的“知音”,送了满屋的花篮,写了满篇的赞美,却只有这个人,看懂了她藏在水袖之下的,真正的灵魂。
白玉霜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感觉它重若千斤。
她的心,平生第一次,乱了方寸。
她抬起头,对那个还在等着的小厮说:
“告诉周会长,东西,我收下了。”
……
第二次见面,不在戏院,不在饭局,而在江城最大的一家西式书店——“启明书局”。
是她主动约的他。
她让戏院的班主托人带了话,说想当面感谢他。
她特意换了一身低调的米白色旗袍,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没有化妆,只略施粉黛,像个普通的女学生。
她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她看到那个站在一排排及顶高的书架前,穿着一身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正专注地翻看一本厚厚的、烫金封面的《莎士比亚》的男人时,她还是怔住了。
午后的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里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连空气中的微尘都在他周围飞舞。
他身上有股商人的精明干练,更有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从书中抬起头来。
看到她,他先是一愣,随即温和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瞬间驱散了她心头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白小姐,你来了。”他的声音,像醇厚的大提琴,沉稳而悦耳。
“周……先生。”白玉霜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声,走到他面前。
“在这里,没有周会长,也没有白小姐。”他合上手中的书,微笑着纠正她,“我叫周少华,你呢?”
“白玉霜。”她轻声回答,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周少华。
那天下午,他们没有聊生意,没有聊风月,就在书局二楼靠窗的咖啡座,聊了一下午的书和戏。
他跟她聊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说她的杜丽娘和崔莺莺,和那个为爱而死的朱丽叶一样,都是为了爱情,可以奋不顾身、反抗一切的奇女子。
他跟她聊元杂剧,从《窦娥冤》聊到《赵氏孤儿》,
他说她的表演,不仅仅是技巧,更是把自己的情感和理解,都揉碎了,注入到了角色里。
他懂她,懂她的戏,懂她藏在层层油彩和华丽戏服之下,那颗孤傲又渴望被理解的心。
白玉霜从记事起,就在戏班里摸爬滚打,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守着她的一方戏台,唱着别人的悲欢离合,然后孤独终老。
可周少华的出现,像一道光,蛮不讲理地照进了她那个只有锣鼓点和油彩的、封闭的世界。
她那颗冰封已久的心,开始出现了一丝裂缝,有暖流,正悄悄地渗入。
临走时,周少华送她到书局门口。
外面是江城繁华的街道,穿着长衫的行人、拉着黄包车的车夫、还有“铛铛”驶过的有轨电车,构成了一副生动的市井画卷。
他看着她,那双盛满了真诚和温柔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灵魂。
他轻声问她:“玉霜,你愿不愿意……看看戏台之外的世界?”
白玉霜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自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