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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得如同打翻的墨池,沉沉地压在青石镇上空。白日里最后一点暑气早已散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带着草木腐败气味的凉意。风不大,却透着一股子阴冷的刁钻,贴着墙根、钻过巷弄,发出低低的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稀薄的云层勉强遮住下弦月,只透下几缕惨淡的、几乎无法照亮地面的微光。整个镇子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偶有远处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犬吠,更添几分不祥。

赵府深处,那间平日里只用来商议要事的书房,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灯罩里不安地跳跃着,将赵天霸那张因长久郁结而愈发阴沉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扭曲变形。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老兽,焦躁地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书房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将地面踏穿。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一声压抑着狂暴怒火的低吼猛地炸开,打破了书房的死寂。赵天霸猛地停住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垂手肃立在一旁的儿子赵文远,那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刀子。“眼睁睁看着那黄毛丫头骑到我们头上!肥皂?哼!她沈微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赵家争食?那些泥腿子,那些下贱胚子,捧着几个铜板就敢往她那破工坊里钻!我赵家的铺子,门可罗雀!”

他越说越怒,额角青筋暴跳,猛地抓起书案上一个精致的定窑白瓷茶盏,看也不看,狠狠掼在地上!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惊心!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碎瓷片四散飞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赵文远昂贵的锦缎袍角上,留下深色的污渍。赵文远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身体却纹丝未动,依旧保持着那份看似恭谨的垂首姿态,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阴冷。

“父亲息怒。”赵文远的声音平缓得听不出丝毫波澜,他上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动作轻柔地蹲下身,仔细地擦拭着赵天霸溅上茶渍的衣摆下缘,仿佛在侍奉一件稀世珍宝。“沈微不过是一时侥幸,仗着点新奇玩意儿蛊惑人心罢了。她根基浅薄,犹如沙上筑塔,只需一阵风浪……”

他擦拭的动作慢条斯理,语气也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像是在安抚一头暴怒的狮子,又像是在细细描摹一个早已成竹在胸的图景。他抬起眼,望向父亲那双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得让人心底发寒的弧度。

“父亲,风浪……已经备好了。就在今晚。”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月黑风高,正是放火天。”

“放火?”赵天霸布满怒火的眼中骤然爆出一团精光,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儿子那张看似温润如玉的脸,似乎在确认那平静外表下是否藏着同样疯狂的决绝。“你……确定要行此绝户之计?那沈微的工坊和仓库,可都是她的命根子!一旦烧起来……”

“烧起来,便是一了百了!”赵文远猛地站起身,丝帕被他随意丢在脚下那片狼藉的碎瓷和茶渍中。他背对着那点孤灯,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扭曲晃动的阴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草除根的狠戾。“毁其根基,断其粮秣!她沈微不是靠着那点肥皂和粮食收买人心吗?没了工坊,没了原料,没了存粮,我看她拿什么做肥皂!拿什么填饱那些泥腿子的肚子!拿什么还她那欠了一屁股的债!到时候,债主逼门,雇工离散,人心尽失!她沈微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这青石镇,依旧是父亲您说了算!”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敲在赵天霸的心坎上,将他心中那点残存的犹豫和一丝对“绝户”之策可能引来非议的顾虑彻底碾碎。一股更加原始、更加凶残的毁灭欲望在赵天霸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烧得他双眼赤红,口干舌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听到了木头在烈焰中爆裂的哀鸣,闻到了沈微所有心血化为灰烬的焦糊味!

“好!好!好!”赵天霸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狰狞的快意。他用力一拍书案,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文远,此事就交予你!务必做得干净利落,绝不能让任何人抓到把柄!要像一阵风,吹过无痕!”

“父亲放心。”赵文远微微躬身,脸上那抹冰冷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过书房角落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赵四!”

阴影一阵蠕动,一个穿着深灰色短打劲装、身形精瘦如铁、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在暗夜中潜行的狸猫,正是赵府豢养多年的心腹死士,专司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刀疤在昏暗灯光下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更添几分凶悍。他垂手肃立,眼神低垂,只等命令。

“东西都备齐了?”赵文远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少爷,备齐了。”赵四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上好的松油,足足两大桶,粘稠如蜜,一点就着,泼上去,神仙难救。装油的家伙,用的是处理过的猪尿脬,结实不透,口子用浸了油的麻绳扎紧,提溜着方便,用完随手一丢,烧得干干净净,神仙也查不出。”他顿了顿,补充道,“引火的火折子,用的也是特制的防风磷头,沾点火星子就着,风再大也吹不熄。”

“很好。”赵文远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赵四脚边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烈松脂气味的粗麻布包袱上。“工坊和仓库,分处两地,中间隔着些距离。你带两个最机灵、手脚最干净的,分头行事。工坊那边,机器、模具、半成品是她的筋骨;仓库那边,囤积的皂角、油脂、还有她刚收上来的粮食,是她的血肉。我要她筋骨寸断!血肉成灰!”

他走到赵四面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息,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毒:“记住,手脚要快,泼油要准,点火要狠!泼完油,把这东西……”他从袖中摸出几块裁剪好的、厚实的粗麻布片,丢给赵四,“浸透了松油,塞在那些木头的缝隙里,门轴底下!让它从里面烧出来!烧得更透!更绝!” 他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还有,临走前,把剩下的松油,给我泼到库房旁边那两间堆放草料杂物的棚子上!火势越大越好,越乱越好!我要这火烧得铺天盖地,让整个青石镇都看得见!让沈微那贱人,哭都哭不出来!”

“是!少爷!”赵四接过那几块麻布片,入手便感到一股滑腻的油感。他眼中凶光一闪,没有任何迟疑,用力一点头,提起地上的包袱,再次无声地退入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色,愈发深沉粘稠。风似乎大了些,吹过空旷的街道和沈家村外围稀疏的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沈家村外围,一片茂密的、散发着腐败落叶气味的灌木丛后。赵四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一动不动地伏在潮湿阴冷的地面上。他身后,两个同样精悍、穿着深色衣服的汉子,如同他的影子,屏息凝神。浓烈的松油气味被包裹在厚实的猪尿脬里,又被塞在粗麻布袋中,依旧有丝丝缕缕刺鼻的气息顽强地钻出来,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夜晚的凉意,钻进他们的鼻腔。

赵四那双在黑暗中如同野狼般泛着幽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沈家村。村口那几间低矮的茅屋如同蹲伏的巨兽,大部分窗口都已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盏如豆的灯火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更远处,两片黑黢黢的巨大轮廓在微弱的星月光下隐约可见——东边稍小些,是沈微的肥皂工坊;西边更大、更方正些,便是囤积着皂角、油脂和新收粮食的仓库。两者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和几片菜地。

“时辰到了。”赵四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腹语,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几个简洁的手势。身后两条黑影如同得到指令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分开,各自提着一个沉重的麻布包袱,借助着起伏的地势和零星的树木阴影,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鬼魅,分别朝着工坊和仓库的方向潜行而去。

赵四自己则如同壁虎般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轻灵,摸到了工坊的西北角。这里是背风处,也是堆放废弃木料和杂物的角落,阴影最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油脂混合的独特气味,但在赵四敏锐的嗅觉里,这气味如同猎物散发的诱人气息,只让他心中的毁灭欲更加炽盛。

他放下包袱,动作快如闪电。解开袋口,一股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松油味猛地冲出!他毫不犹豫地拎出两个沉甸甸、滑腻腻、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猪尿脬。那尿脬被撑得滚圆,表面油光发亮,里面粘稠的松油在晃动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寒光一闪!锋利的刀尖极其精准地在尿脬顶部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滋——”一股粘稠、深褐色、散发着浓烈松脂气味的液体,如同恶兽的涎水,带着一股巨大的压力,瞬间喷射而出!

赵四的手稳如磐石,操控着这股粘稠致命的液体,像泼墨般狠狠甩向工坊的木墙!那松油粘性极强,泼在干燥粗糙的木板上,发出“噗噗”的闷响,瞬间就浸透、蔓延开一大片深色的油渍,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着不祥的油腻光泽。他动作迅捷如风,沿着墙根快速移动,手中的尿脬如同两个恶毒的喷泉,将粘稠的松油肆意泼洒!门窗缝隙、支撑房梁的柱子底部、甚至墙角堆放的几捆干柴……无一处放过!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松油气味瞬间压过了皂角的清香,弥漫在工坊四周。

泼完一个,他立刻换上第二个。直到两个沉甸甸的尿脬彻底干瘪,他才随手将它们丢弃在墙根一堆潮湿的烂草里。紧接着,他掏出少爷给的那几块厚麻布,毫不犹豫地将其浸入地上流淌汇聚的松油滩中,直到它们吸饱了油脂,变得沉重而滑腻。然后,他如同幽灵般闪到工坊那扇厚重的木门前,将其中一块油布用力塞进门轴下方不易察觉的缝隙里。又转到一扇虚掩的窗户旁,将另一块塞进窗棂的接榫处。做完这一切,他眼中凶光一闪,从怀里摸出那个特制的防风磷头火折子。

“嚓!”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般的摩擦声!

一点幽蓝的火苗猛地从火折子顶端窜起!这火苗极其稳定,在微风中竟纹丝不动,散发着诡异的蓝光。

赵四毫不犹豫地将这点致命的幽蓝,凑近了门轴下方那块浸透了松油的麻布!

“呼——!”

仿佛是地狱的闸门被打开!那一点幽蓝接触到浸满松油的麻布,瞬间爆燃!赤红的火焰带着贪婪的呼啸声猛然腾起,如同一只被唤醒的火焰恶魔,以惊人的速度沿着浸透松油的麻布蔓延,瞬间就舔舐上了同样浸满松油的木门!

几乎在同一时刻!

“轰!”仓库方向也猛地亮起一团刺目的火光!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木料被烈火吞噬的爆裂声!显然,另一路的同伴也得手了!

赵四根本不去看仓库那边,他的任务就在这里!他如同鬼魅般退开几步,看着那火焰以燎原之势,贪婪地吞噬着被他泼满松油的工坊木墙、门窗!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材,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浓烟滚滚而起!那被塞在窗棂处的油布也已被点燃,火焰从内部开始向工坊深处蔓延!

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活过来的蜈蚣在扭动。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任务完成的冰冷。最后看了一眼已成一片火海的工坊,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与灌木丛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干燥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向那两处熊熊燃烧的火场。

“呼——呼——!”

风助火势!泼洒的松油如同最上等的助燃剂,让火焰瞬间获得了狂暴的生命力!工坊和仓库,如同两座被点燃的巨大火炬,在沉沉的夜幕下疯狂地燃烧、跳跃!赤红的火舌舔舐着黑暗的天幕,滚滚的浓烟如同两条狰狞的黑龙,扶摇直上!木头被烧得爆裂的“噼啪”声、房梁倒塌的“轰隆”声、以及火焰本身那贪婪吞噬一切的“呼呼”咆哮声,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交响乐,瞬间撕碎了沈家村死寂的夜幕!

热浪如同无形的冲击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带着浓烈的焦糊味和刺鼻的松油恶臭!火光将半个村子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远处惊惶跑出的村民身影拉得如同风中狂舞的鬼魅!

青石镇,赵府最高的观星阁上。

赵天霸和赵文远父子凭栏而立,厚重的锦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们离沈家村很远,但此刻,那映红了半边天际的熊熊火光,却如同近在咫尺的巨大灯笼,清晰地倒映在他们父子二人的瞳孔深处!

那火光跳跃着,翻滚着,带着吞噬一切的狂暴力量,将赵天霸脸上因长久郁结而形成的阴沉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病态的亢奋!他死死抓着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代表着沈微心血彻底毁灭的火海,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扭曲着,绽放出一种复仇得逞后极度扭曲的快意!

“烧!烧得好!烧得旺!哈哈哈!”他猛地爆发出一阵嘶哑而狂放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阁楼上回荡,充满了残忍和发泄,“烧死她!烧光她!让那贱人知道,得罪我赵家的下场!哈哈哈!痛快!痛快啊!”他用力拍打着栏杆,仿佛那栏杆就是沈微的脊梁骨。

赵文远站在父亲身侧半步之后,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只是那双狭长的凤眼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冰冷而幽深的光芒,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看着父亲近乎失态的狂喜,听着那疯狂的笑声,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和一丝对毁灭本身的欣赏。

他的目光越过那片焚毁沈微根基的滔天烈焰,似乎穿透了沉沉夜幕,落在了沈家村的方向,落在了那个此刻必然在火光中惊惶、绝望、痛苦挣扎的身影上。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嘈杂淹没,却清晰地落在自己耳中,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沈微……这只是开始。断你筋骨,焚你血肉,看你……还能拿什么翻身?好戏,才刚开场。” 夜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旌旗。阁楼下,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成了这对父子身后最残忍、最盛大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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