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我很难过。”
“有什么难过的,你连黄颜林和她希望你做的,你是一件没做,像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不该倒楣吗?”
“你……”
“你有啥?除了病和不能这样那样,你有啥?”
“可是我……我觉得马克确实……”
“怎么该死皮赖脸的地方你不死皮赖脸,一定想救济是吗?真是谁接触你谁倒楣。”
“抱歉。”
“在地老区就在地老区,不然你在哪儿都一样。无论怎样你就是不行。你认命吧哈哈哈。”
“你说的对,都是你们的。”
暮色漫过窗台时,我正蹲在厨房角落剥毛豆。瓷碗里的豆荚堆成小山,指尖被细密的绒毛蹭得发痒。忽然听见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母亲拎着半袋土豆走进来,看见我手边的毛豆,眉毛立刻拧成了结:\"跟你说过多少次,超市有剥好的毛豆米,十块钱一斤,何苦费这劲?\"
我没抬头,指尖捏着饱满的豆荚轻轻一掐,碧绿色的豆瓣便滚进碗里。\"自己剥的新鲜。\"话音刚落,母亲已经把土豆放进冰箱,转身从橱柜翻出真空包装的毛豆米,塑料袋在寂静的厨房里发出窸窣声响:\"你看你看,我早上就买好了。你这孩子,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样的对话在二十多年里重复过无数次。小时候学自行车摔破膝盖,母亲举着创可贴让我别学了,我却咬着牙说\"这样也很好\";大学毕业放弃保研机会去支教,父亲把录取通知书拍在桌上,我红着眼眶说\"这样也很好\";如今在老城区租着带阁楼的房子,同事们讨论学区房时,我望着窗外的梧桐树依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去年深秋去皖南写生,在宏村遇见一位卖竹编的老人。他的摊位摆在月沼边的老槐树下,竹篮竹筐堆得像小山,每一件都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我蹲下来挑拣时,看见他正在削一根竹篾,刀刃在枯瘦的指间灵活游走,竹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大爷,这竹篮怎么卖?\"我指着一个带提手的小篮子问。老人抬起头,眼角的皱纹比竹篾还要细密:\"二十块。\"旁边突然凑过来一对年轻情侣,女孩拿起同款篮子翻看:\"这手工也太粗糙了,网上卖的比这精致多了。\"老人也不辩解,只是把削好的竹篾泡进旁边的水盆里,水面立刻浮起一层青绿色的涟漪。
等那对情侣走远,我忍不住问:\"现在机器做的又快又好,您怎么还手工编?\"老人把泡软的竹篾捞出来,手指在竹条间翻飞如蝶:\"机器编的是篮子,我编的是日子。\"他指着不远处的白墙黛瓦,\"我爹当年给地主编竹器,我给公社编农具,现在给游客编玩意儿。竹子还是那片山上的竹子,手艺还是那门手艺,这样也很好。\"
夕阳西下时,我提着竹篮往客栈走。篮子把手被摩挲得温润光滑,仿佛还带着老人掌心的温度。路过村口的老磨坊,看见吱呀作响的木轮正把溪水扬成碎金,突然想起母亲总说我\"不会享福\"。可享福究竟是什么呢?是超市里剥好的毛豆米,还是指尖沾着的豆荚清香?是机器流水线的完美品控,还是竹篾在指间游走的踏实?
去年冬天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被困在出租屋里。小区封闭的第二天,冰箱就空了。正对着空荡荡的橱柜发愁,突然听见敲门声。透过猫眼一看,是隔壁的独居老人。她隔着防盗门递过来一袋青菜,塑料袋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泥土:\"我在阳台花盆里种的,够咱俩吃几天。\"
后来才知道,老人的儿子原本要接她去国外过年,机票都订好了。疫情暴发后,儿子每天打电话催她想办法离开,她却总说\"这样也很好\"。\"年轻时在纺织厂当挡车工,三班倒都熬过来了,现在不过是少出门几天。\"她一边教我用酒精给蔬菜消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看这青菜,籽是去年从老家带来的,土是楼下花坛挖的,花盆是捡的油漆桶。本来想着过年给儿子尝尝鲜,现在咱俩吃,这样也很好。\"
那段日子,我们每天隔着门交换食材。她教我用面粉做手擀面,我教她用手机抢购物资。有天深夜,我被隔壁的咳嗽声惊醒,想起老人有哮喘病史,吓得一夜没睡。天刚亮就敲响她的门,看见她正站在阳台上浇花。晨曦中的青菜挂着露珠,在寒风里舒展着嫩绿的叶片,老人的脸在雾气中显得格外红润。
\"我以为您不舒服。\"我抚着胸口说。她笑着指了指花盆里的蒜苗:\"半夜渴醒了,看见它们冻得打蔫,就起来浇点水。你看这小葱,昨天还黄不拉几的,浇点水又活过来了。人啊,就跟这菜似的,受点冻不算啥,这样也很好。\"
解封那天,我去给老人送口罩,看见她正在整理行李。\"儿子非让我过去,说国外安全。\"她把一盆长得最旺的青菜装进纸箱,\"这菜你帮我带着,到了那边想吃口新鲜的都难。\"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看见她站在楼道里挥手,晨光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像极了村口老磨坊扬起的碎金。
今年春天,我收到老人从国外寄来的包裹。里面没有名贵特产,只有一小袋饱满的青菜籽,还有一张字条:\"这边的菜都是转基因,还是老家的籽种着放心。阳台要是有空地,种种看,这样也很好。\"
此刻,厨房里飘起毛豆烧鸡的香气。母亲站在灶台边翻炒,鬓角的白发在蒸汽中若隐若现。我把剥好的毛豆倒进去,青绿色的豆瓣在油锅里滋滋作响。\"其实手工剥的是好吃点。\"母亲突然说,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窗外的月光爬上竹篮,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我想起皖南老人的竹编,想起隔离时的青菜,想起漂洋过海的菜籽。原来生活从来没有标准答案,就像毛豆可以买剥好的,也可以亲手掐开;竹篮可以机器生产,也可以指尖编织;日子可以追求完美,也可以接纳缺憾。
就像此刻,母亲的唠叨声、铁锅的滋滋声、窗外的虫鸣声交织在一起,或许不够精致,不够高效,不够符合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准\",但这样也很好。真的,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