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牛车离开，林宝珠肩膀瞬间垮了下来，努力半年，归来依旧一穷二白。
幸好绣坊还有库存，不然……
“不然就只能把那个金钗卖了。”她小声嘀咕。
顾时一愣：“什么？”
“没什么。”林宝珠把双手往袖子里一揣：“走吧，回家。”
顾时：“……”
林家大房，小廖氏把熟睡的婴儿轻轻放在春芽身边：“这次多亏了小六，你可得记着这份恩情，往后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没大没小的。“
春芽给孩子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娘，我知道。“
“知道就好。“小廖氏叹了口气，“我去给你煮碗红糖鸡蛋，吃了再睡。“
坐月得吃点好的，不然没奶水。
贺成缩着脖子蹲在门外台阶上，听到动静，他慌忙站起身：“娘……”
贺家闹出这样的事，小廖氏对着贺成实在给不出好脸色，点点头就准备离开，想到什么又顿住：“明儿我拿点东西去你二爷爷家道谢，你跟着一道去。”
“哎，好。“贺成搓了搓冻僵的手，“春芽她......怎么样了？“
见他还会关心媳妇，小廖氏脸色稍霁：“没事，你进去陪她说说话吧。“
厨房里，大柱媳妇刚把火升起来准备做完饭，见婆婆进来，连忙让开位置：“娘要给春芽煮红糖鸡蛋？柜子里还有罐红糖。“她边说边取糖罐，犹豫片刻又道：“方才我经过三弟房间，听到三弟妹和三弟吵架……因为小妹的事。”
小廖氏搓蛋的手顿了顿：“看你爷奶他们怎么说吧。”
五十两不是小数目，贺家那边指望不上，光靠春芽两口子得还到猴年马月？家里肯定要帮衬着还，有人闹情绪也正常。
她抬眼看向大儿媳：“你和大柱......“
“娘放心，“大柱媳妇利落地往锅里舀了一瓢水，“大柱就春芽一个妹子，我们肯定要帮的。“
小廖氏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她就大柱和春芽两个孩子，要是大柱媳妇也闹，她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晚上小王氏借口肚子里的孩子闹腾没出来吃饭，倒没有出现小廖氏心中担忧的事，可她心里总堵得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别想了。”林守根叹了口气：“我准备跟爹提分家。”
“你疯了？”小廖氏腾的坐起来。
“今日这情形你也看到了。”林守根拉她躺下：“咱们自己提出来，总比日后搅得家里不安生好。”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和大柱媳妇在绣坊有收入，我多接些木匠活，再让大柱带着贺成去镇上找些短工。勒紧裤腰带，总能把债还清。“
“再说......“他轻叹一声，“爹娘不会不管咱们的。“
小廖氏太了解自家男人了。他这话说得平静，却字字坚决，分明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窗外，冬夜的寒风拍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小廖氏望着黑漆漆的房梁，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这日子刚好起来，怎么就……
第二日，小廖氏提着大包小包的年礼往二房去。廖氏和贺成跟在后头，三人踩着未化的薄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年初三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冯氏客客气气地将人迎进屋，三人翻来覆去的说了些感谢的话就回去了。
冯氏咂摸咂摸嘴：“你大伯家，怕是要分家了。”
林宝珠一愣，张嘴想说什么。冯氏打断她：“宝儿，这事你可别管。”
林宝珠好笑：“也要我管得了啊。”
“反正别瞎掺和。“老太太“咔嗒“一声嗑开瓜子，“对了，女婿明儿不是要去给许先生拜年？“
“哎呀，您不说我差点忘了！“林宝珠一拍脑门，赶紧去准备年礼。
家里现成的肉菜点心不少，她挑了一条上好的五花肉，一包山货，两盒姚掌柜送的精制点心，光是吃食就装了满满一竹篮。
许先生早年娶过妻，可惜夫人难产去世，自那以后，他便再未续弦，一直独自生活，家里没个女人，衣裳用度都是将就着买现成的，所以林宝珠还让绣房的女工给他做了身衣服。
翌日清晨，薄雾还未散尽，顾时便赶着牛车带林宝珠去了镇上。
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合作伙伴，林宝珠要去给姚盼儿拜年。
“一会我来接你。“顾时将装满年礼的竹篮递给她。
林宝珠笑着挥手：“好，我就在这儿等你。“
姚盼儿平日住在铺子后院。林宝珠刚走到门前，还没抬手敲门，门扉突然从里面打开。
看清走出来的人，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对方也是一愣。
“都说了不要你的东西，拿走......“姚盼儿的声音在看到林宝珠时戛然而止，挑眉笑道：“稀奇，今年竟有人来给我拜年。“说着将一个锦盒丢到男子身上，“行了，我这有客，你赶紧走吧，不送你了。“
她一把将发愣的林宝珠拽进院子，反手就要关门。
“等等......“男子急忙抵住门板，“大过年的，来者是客，总该请我喝杯茶吧？“
姚盼儿古怪地瞥他一眼：“方才不是说不喝么？“到底还是侧身让人进了屋。
“你先坐会儿，“她对林宝珠道，“我去给他倒杯茶，喝完就让他滚蛋。“
林宝珠扯了扯嘴角：“好。“
等姚盼儿一离开，男子立刻凑上前：“大妹子，你......你......“
他眉心皱出个川字，你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林宝珠怎么也没想到，前日还嚣张跋扈、扬言要把她和顾时卖五十两银子的杜川，竟与姚盼儿相识，看情形交情还不浅。
她眼珠一转，突然压低声音：“你心悦姚姐姐？“
杜川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腾“地涨得通红。
林宝珠继续问：“姚姐姐不知道你放印子钱？”
“大妹子你别胡说，我只负责帮忙催债，那钱可不进我口袋。”
“那你怕啥？”林宝珠不解。
“我跟她说我就是给个守门的……”杜川挠了挠头：“而且那天不是有个孕妇，我那事吧，做得有点缺德。”
林宝珠：“……”
还知道缺德呢。
“最后一个问题，你瞧着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成家？”
姚盼儿才二十三，这人胡子拉碴的，最少也有三十了吧。
杜川不满道：“我才二十。”
二十的年纪三十的脸？长这么着急？林宝珠表示怀疑。
“真的，我跟盼儿从小认识，小时候都是她带着我玩。”
“你们两在这嘀嘀咕咕啥呢。”姚盼儿端着个托盘进来，上面三杯清茶配着桂花糕，摆得整整齐齐。
见杜川一脸紧张，林宝珠笑了，“姚姐姐，你说这事巧不巧，我前日还见过这位大哥呢。”
“还有这么巧的事？在哪见的？”
“就在……”
“咳咳……”杜川猛地咳嗽起来，对着林宝珠使劲眨眼。
林宝珠弯起嘴角，手在姚盼儿看不见的地方比了个十。
这种专门帮人收债的心可黑了，收一百两最少能抽十两。
杜川不可置信的看向她，满脸写着你趁火打劫呢。
林宝珠冷哼：“就在小河村，你是不知道他当时……”
杜川咬牙：“给。”
“给什么？”姚盼儿眯起眼睛打量二人。
“给......给我来碗面呗！“杜川瞬间变脸，摸着肚子讪笑，“这点心越吃越饿......“
姚盼儿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你当我是你老妈子？要吃滚回家吃去！“
与此同时，顾时刚踏进书院大门，就看见高仕财鬼鬼祟祟地杵在影壁外，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时突然出声。
“哎哟！“高仕财吓得一个激灵，“阿时，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啊！“他拍着胸口顺气，额头上还挂着冷汗。
顾时扫了眼他手中提着的腊肉和酒坛，眉头微蹙：“既来了，怎么不进去？“
高仕财神秘兮兮地拽住他的袖子：“你看里头——“
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院中青石板上笔直地跪着个清瘦身影。晨露浸透了他的棉袍，在衣摆处洇出深色的水痕，可那人却纹丝不动，宛如一尊石雕。
“那就是陈渝师兄。“高仕财不知道顾时早已见过陈渝，小声解释道，“你这几日没来镇上不知道，县城那家有名的隆顺钱庄倒台了，鹿远书院的刘院长好像也被牵扯了进去，今早被衙役请去了县衙。“
其实早在年前，事情就在县城闹开了。
先是县城大街小巷突然出现许多揭发隆顺钱庄黑账的纸张。强占田产、“以女充妓“、贩卖幼童......桩桩件件，触目惊心。隆顺钱庄东家向来有“善人“之名，起初无人相信。可不过三五日，状告钱庄的苦主竟挤满了县衙，其中不乏落魄学子、破产乡绅......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其中有三个人在县衙门口当场撞柱，只求一个公道。
三条人命，彻底掀开了隆顺钱庄背地里的阴暗。
高仕财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你看这个......“
顾时接过，纸上墨迹犹新，显然是刚抄录的账目：
『永熙六年五月二十，李大山借银十两，利五分，到期未还，以其妻王氏、长女抵债。』
『永熙六年九月初二，张全借银二十两，利五分，到期未还，收其祖宅抵债。』
......
『永熙六年腊月十五，陈鑫海借银百两，到期未还，家中产业不足抵债，父债子偿......』
“这个陈鑫海。“高仕财指着上面的名字，“是陈师兄父亲的名讳，先生那事过去没多久就自缢了。“
顾时将纸张折好还给他，抬脚往院里走：“进去吧。“
“等等！“高仕财急得直跺脚，“我还没说完呢！我怀疑当年师傅那事就跟这有关！你看这账目时间，一定是刘院长以此要挟陈师兄，让他帮着陷害先生......“
他分析了半天，见顾时一脸平静，狐疑地问：“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不知道。“顾时淡淡道。
“那放假前你提前几天请假去县城做了什么？“高仕财追问。
顾时步子顿住，眯眼看着他。
高仕财后退一步，摆手：“好好好，我不问了。“
“你们两个咋不进去？“
杜明然和冯青一道走进来。
顾时道：“我刚到。“说罢先一步绕过影壁进了院子。
经过陈渝身边时，他也当没看到，径直走上前敲门：“先生？“
“先生，我们来给你拜年啦！“高仕财嫌他声音太小，扯着嗓子喊。
“进来。“
四人进了屋，许先生坐在案前看书，不等他们开口，从案头抽出一篇文章：“都好好看看，以此为题，做一篇文章。“
高仕财：“哈？“他们不是来拜年的吗？
“笔墨自己在我这里拿。“许先生说完站起身，“顾时，你跟我进来。“
顾时一愣，将手稿递给杜明然，跟着许先生去了内室。
“这是怎么了？“高仕财挠了挠头，一脸忐忑。
杜明然头也未抬：“今日还想不想回家了，赶紧看吧。“
许先生背着手，犀利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顾时过完年也才十六，面容还带着几分青涩，眉宇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你读书求仕，所求为何？“他突然问道。
顾时一怔，这个问题他从未深思过。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幼时因体弱多病，只能以读书打发时日；后来父亲耳提面命，盼他走科举之路；再大些，他便想着借科举之途离开这里，去寻找不知生死的母亲......
但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
他略一沉吟，抬眸对上许先生审视的目光：“学生以为，为官者当如明镜高悬，照见世间不平事。“
许先生眼中精光一闪，却不动声色：“就这些？“
顾时唇角微扬，露出个极浅的笑：“若能顺便让内子不必为了银两发愁，自然更好。“
“哼！“许先生突然拍案，案上茶盏都震得叮当作响，“当官的俸禄可没多少，你还想当个贪官不成？“他眯起眼睛，“陈渝都跟我说了。“
顾时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翳。
高仕财猜得没错。年前他请假去县城，确实又见了陈渝。那时陈渝被逼得走投无路，已经抱着账本准备去县衙击鼓鸣冤。他是在县衙门口把人拦下的......
那三条人命，是他游说的结果……
“老夫本没打算再收弟子。“许先生突然话锋一转，从案头取出一卷《贞观政要》掷在顾时怀中，“但你小子......“他冷哼一声，“聪慧有余，心思太重。若放任不管，迟早要闯出祸来。“
顾时捧着书卷，难得露出怔忡之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