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此刻如同一条熔金的河流,沸腾着、喧嚣着,将元宵夜的寒气灼烧殆尽。
高冠博带的名士们临街踞坐,对着千树万树悬挂的琉璃彩灯高谈阔论,清谈玄理之声与胡姬们脚踝金铃的脆响混在一处。
盛装的少女们身着高腰襦裙,领口微敞,大胆地挽着情郎的手臂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鬓边硕大的牡丹绢花颤巍巍摇曳,引来风流才子们火辣辣的目光。
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蔗糖、浓烈的西域香料、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还有胡人酒肆里泼洒出的葡萄美酒的气息,形成一股令人微醺的暖流。
洛寒知如同一尾投入沸水的活鱼,瞬间被这铺天盖地的热闹裹挟,兴奋得指尖都在发颤。
她哪里还顾得上表情,杏眼瞪得溜圆,恨不得把满街的流光溢彩都吞进肚子里。
谢珩的手始终稳稳扣在她手腕上,像系在风筝上那根最牢靠的丝线,任凭她这只小风筝在喧嚣的气流里东倒西歪,却绝不会让她脱了掌控。
“糖画!我要那个!”
洛寒知猛地刹住脚步,指着路边一个灯火通明的摊子。
老匠人枯瘦的手指灵活如飞,金黄的糖浆在他勺下流淌,顷刻间便化作一只昂首展翅的金凤。
每一片翎羽都晶莹剔透,在灯火映照下灼灼生辉,活像下一秒就要振翅飞入漫天星火之中。
周围早已围了一圈眼睛发亮的小童和少女。
“好嘞,小娘子稍候!”
老匠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糖勺一抖,又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在石板上诞生。
谢珩唇角噙着笑,示意阿墨上前。
他目光掠过琳琅满目的面具体摊,修长的手指在那些或狰狞或滑稽的面具上逡巡片刻,最终捻起一张薄如蝉翼的物事。
那是一只小巧的狐狸面具,尖尖的耳朵,细长上挑的眉眼,透着一股子狡黠灵动,薄薄一层金粉覆在白色的坯子上,在灯火下流转着微光。
“低头。”他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四周的嘈杂。
洛寒知正踮着脚看老匠人给凤凰点睛,闻言茫然地转过脸。
那张金灿灿的狐狸面具便轻柔地覆了上来,细绳在他指尖缠绕,在后脑系了个结。
温凉的触感贴在脸上,世界瞬间被框进狐狸狡黠的视野里,只留下口鼻和下颌暴露在暖融融的空气中。
“嗯?”她抬手想摸摸面具。
“戴着好看。”
谢珩轻笑,手指顺势滑下,在她光洁的下巴上轻轻一勾,像逗弄一只真正的小狐狸,
“免得某些人玩的太忘形,嘴角咧到耳根,叫人看了笑话。”
“谢韫之!”
洛寒知隔着面具瞪他,可惜那点气势全被狐狸眼弯弯的弧度冲散了。
阿墨捧着那只金光闪闪的凤凰糖画回来了,洛寒知欢呼一声抢过,迫不及待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滚烫的甜意瞬间从舌尖炸开,一路熨帖到胃里,她满足地眯起了狐狸眼。
谢珩也取过一张面具戴上。 并非洛寒知预想中威仪赫赫的猛兽,竟是一张圆润憨厚的……猪头!
肥大的耳朵,拱起的鼻子,用浓重的墨色勾勒,偏偏衬着他那身价值千金的云锦暗纹袍子,反差得令人窒息。
“噗——哈哈哈”
洛寒知一口糖差点喷出来,笑得直不起腰,
“韫之哥哥,你这…这品味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谢珩隔着那张憨态可掬的猪脸,慢悠悠道:
“猪拱白菜,天经地义。何况是只…金贵的狐狸白菜。”
他意有所指地扫过洛寒知的面具和糖画,在周围一片压抑的偷笑声中,坦然牵起她的手,
“走了,去前面看百戏。”
胡旋舞的火热旋风刚过,几个顶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傩人便踩着高跷,挥舞着桃木剑和麻鞭,在震天的鼓点中驱赶着“邪祟”,所过之处人群又笑又躲。
洛寒知看得津津有味,狐狸面具下的眼睛亮晶晶。
洛寒知意犹未尽地舔掉糖画最后一点甜丝,狐狸眼滴溜溜转着,被前方耀眼的流光吸引。
“花灯王!”她兴奋地扯谢珩袖子。
一艘丈余长的素绢竹骨楼船灯耀耀生辉,船身精雕亭台旌旗,彩绸波浪宛如真物。
船内千支红烛跃动,将巨轮映得如同坠入凡尘的仙舟。
船头高台,一位月白深衣的清雅文士含笑卓立。
他身后彩灯琳琅:仙鹤欲飞、瓜果可爱、金鲤摆尾……
最瞩目的当属琉璃莲花座上那盏玲珑宫灯,金银丝嵌繁花龙凤,烛火流转如星辰跃动。
灯下木牌写“百巧玲珑灯”。
人群喧腾,多为文士或携眷郎君。那位月白深衣的文士眸光清亮,捻须朗声道:
“诸位雅士,上元雅聚。老朽有一上联,求佳对。
对仗工稳、意境相谐者,便可于此‘琳琅船’上任选一盏花灯。”
众人叫好。
文士曼吟:“烟锁池塘柳”
人群瞬间安静,只剩私语。
“嘶……”
“这……”
“金木水火土俱全,意境深远幽微……难,太难!”
不少人皱眉苦思,更多的人则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无奈表情,看来想拿走这琳琅船上的宝贝,确实不是易事。
谢珩垂眸,捏了捏袖口那只攥着自己的小手:
“可想试试?看上哪盏了?”
洛寒知面具后的眼睛早被“百巧玲珑灯”吸住,熠熠生辉。
“那个,像星星在转的那个!”她精准一指。
心中小算盘啪嗒乱响:
烟锁池塘柳,深圳铁板烧。
好家伙,千古绝对!这老板是属铁公鸡的吧?挂出来根本就是不想送啊,坑爹呢!
已有几位颇有名气的才子按捺不住上前尝试:
“霜染枫林路?”
“茶煮凿壁泉”?
“桃燃锦江堤”
“泉烹栗壶茶?”
文士皆微笑摇头,点评礼貌却毫不留情。
人群沉吟得更深,气氛微微凝滞。
谢珩瞧见某人对着玲珑灯恋恋不舍的模样,喉间溢出一丝轻笑。
猪头面具滑稽地往狐狸面具的尖耳旁凑了凑,热气拂过她耳廓:
“知知想它亮在窗前?”
洛寒知腰眼一酥,强撑着隔着面具瞪他:“你自己怎么不对?”
猪头面具后传出闷笑。
谢珩清了清嗓子,姿态从容地上前一步,面向高台上的文士,长身一揖,端的是清雅温润,君子端方:
“晚生不才,见诸位先贤珠玉在前,本不敢献丑。
然…舍妹心喜那盏玲珑灯甚矣,小生斗胆,勉力一试,还请先生与诸位品鉴。”
“灯销江坝桥”
话音甫落,人群先是一寂,旋即爆发出惊雷般的掌声!
文士抚掌大笑:
“好!当得起‘琳琅船’魁首!”
他恭敬指向玲珑灯座,“百巧玲珑灯,归郎君……”
谢珩却抬手微阻。
他未看那万众瞩目的灯,猪头面具转向身边那只装模作样围观、实则眼底馋意快凝成实质的“金狐狸”。
在众人灼灼注视下,他修长手指越过“百巧玲珑灯”炫目光华,指向旁边一盏憨态可掬、烟火气十足的
——“有劳先生,”
纵容笑意清晰可闻,“就那只…莲花鲤鱼灯。”
人群中响起轻微抽气声。
那鲤鱼灯红鲤跃然,衔珠金莲尾,纱绢透暖。
精致是精致,但与“百巧玲珑灯”相较,云泥之别。
洛寒知也呆了:“诶?不要那个会转星星的?”
“灯虽玲珑,于我却无趣。”
谢珩隔着面具锁定她疑惑瞪大的眼,声音压低,带着清晰可辨的“委屈”,“那么亮的灯挂窗前,岂非召告天下有人敢夜半时分潜入谢…嗯?”
他恰到好处顿住,欲语还休。
洛寒知脸“腾”地烧起来,
……千年老醋缸发作,嫌灯太亮会招蜂引蝶是吧!还把话说得这么骚气!
她恼羞成怒,抬脚就踩:“谁、谁管你挂灯!”
谢珩欣然受下这“攻击”。阿墨麻利取下胖墩墩的莲花鲤鱼灯。
看着鲤鱼灯圆鼓鼓的纱绢肚子,洛寒知心中仍在滴血,
算了……胖鱼也挺好,招财进宝吉祥物!
自我安慰开启,她屈指一弹那圆鼓鼓的鱼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