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毅家的餐厅里，弥漫着午饭过后特有的食物余味。
餐桌上杯盘狼藉，几根啃净的肋骨躺在白瓷盘里，凝固的油花在盘底画出暗沉的图案。
空气却紧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孙毅坐在主位，后背不自觉地微微绷直，手里捏着半碗没喝完的汤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垂着眼睑，视线落在汤碗里漂浮的几点油星上，仿佛那里藏着宇宙的奥秘，不敢，也无力抬头去看餐桌两侧的风景。
“哥，尝尝这个，刚剔下来的，最嫩。”孙清浅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块几乎看不到骨头的精排肉，稳稳地夹起，越过中间几盘菜，目标明确地伸向孙毅面前的小碟。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意，但那双看向孙毅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她的脸颊染着淡淡的红晕，不知是餐厅的暖气太足，还是心绪太过激荡。
筷子尖刚触及碟沿——
“孙毅哥哥，这个白灼虾仁很清爽的，你伤口刚好，油腻的吃多了不好。”安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温软得如同裹着蜜糖的丝绒。
她用自己筷子，动作优雅地将几颗饱满莹润的虾仁精准地堆放在孙毅碟子里那块精排肉旁边，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
她微微歪着头，脸上是毫无破绽的、天使般纯良无害的笑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两把小扇子。然而，她那双猫儿似的琥珀色瞳孔深处，却沉淀着一片冰冷而执拗的暗影。
她不着痕迹地用筷尖轻轻将那块精排肉往旁边拨开了些许，像是在清理一块碍眼的石子。
孙清浅夹着肉的筷子僵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微微颤抖。她抬眼，对上安歌那双看似纯真却暗藏挑衅的眼眸。
空气中无形的电流噼啪作响，温度似乎骤然下降了几度。孙毅感觉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握着汤勺的手指关节捏得更紧了，喉咙发紧，吞咽都变得困难。
“哥？”孙清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催促，筷子固执地悬停着，那块精排肉像一面小小的、不甘的战旗。
“嗯…放…放碟子里就好。”孙毅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手机震动的声音如同救命稻草般响起。孙清浅几乎是立刻放下筷子，抓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王郎奕”的名字。
“哥！”她的声音重新注入活力，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王郎奕发消息来了！他说找到了极其重要的线索，关于之前李维实验室的！就在城边的那个废弃的化工厂旧址，让我马上过去一趟！”
她一边说，一边迅速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孙毅终于抬起头，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
他看向妹妹，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吗？那太好了。去吧，注意安全，别莽撞。”他顿了顿，补充道，“随时保持联系。”
孙清浅看着哥哥的笑容，先前的阴郁一扫而空，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她绕过桌子，快步走到孙毅身边，带着少女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冲动，俯下身，对着孙毅的脸颊就要亲下去。
她想要再次确认那个吻带来的联系，想要在他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哥，等我回来——”
孙清浅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樱唇距离孙毅的脸颊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
餐厅里的一切都凝固了。
孙毅脸上那抹勉强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微微放大，还带着一丝茫然。他手中汤勺搅动的涟漪停留在汤碗表面，形成一道静止的水纹。窗台上，一只误入室内的苍蝇正振翅欲飞，此刻却如同琥珀中的标本，翅膀张开到一半，悬停在半空。
就在这绝对的死寂中，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孙清浅和孙毅之间。安歌脸上的纯真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无机质的漠然。
她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燃烧着扭曲的占有欲和疯狂的嫉妒。她伸出手，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姿态，轻轻却又无比坚决地，将孙清浅的身体向后推开了半步。
时间恢复了流动。
哗啦！悬停的水珠滴落。苍蝇嗡地一声飞走。
孙清浅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自己推开，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眼前，安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和哥哥之间，脸上挂着甜美得令人发毛的微笑。
“孙姐姐，”安歌的声音依旧软糯，却像淬了冰的针，“你该走啦，别让王郎奕他们等急了哦。”她微微歪头，眼神却像冰冷的刀锋，直直刺向孙清浅。
孙清浅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被戏弄、被阻挠的怒火直冲头顶。她狠狠瞪了安歌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将她撕碎。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猛地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厅。
大门被用力甩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碗碟都嗡嗡作响，久久回荡在骤然空旷下来的餐厅里。
餐厅里只剩下孙毅和安歌两人。凝固的空气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碗碟狼藉的餐桌像一片狼藉的战场。
安歌脸上那甜美的面具一点点剥落，她慢慢转过身，看向孙毅，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伪装，只剩下一种直白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孙毅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不安。他放下早已凉透的汤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打破了沉默。
“安歌，”他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晚上大哥就来接你了，明天…你爸爸他就回来了。”他起身，走向客厅的沙发，动作有些僵硬，只想离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远一点。
安歌没有回答，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看着孙毅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手机，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在屏幕上，而是穿透屏幕，死死地锁在孙毅身上。
那个叫丁玲的女人，那个不知所谓的孙清浅……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可以靠近他，可以觊觎他？明明是她先来的！是她将孙毅视为自己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是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凭什么最后，被孙毅承认的，却是一个外人？
胸腔里翻腾的黑暗情绪如同不断膨胀的气球，挤压着她的理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行！不能就这样离开！绝对不行！至少…至少让她留下点什么！一个印记，一个只有她能给予的、深刻的印记！
强烈的冲动瞬间冲垮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堤坝。安歌的瞳孔骤然收缩，琥珀色的深处仿佛有漩涡在疯狂旋转！
“时间…暂停！”
权柄的力量再度涌现，五秒的时停再度展开。
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凝滞感再次降临！窗外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瞬间定格成模糊的色块。
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重播的春晚小品，演员夸张的笑脸凝固在滑稽的瞬间。茶几上水杯里升起的热气也凝滞成一缕缕白色的雕塑。整个世界再次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安歌剧烈的心跳声在绝对寂静中擂鼓般轰鸣。
五秒！只有五秒！对她而言却如同永恒！
安歌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扑向沙发上的孙毅！她的目标明确——他的唇！她要吻他！
用这个吻覆盖掉孙清浅那个该死的印记！她要让他记住，记住这一刻属于谁！她的脸颊因为激动和疯狂而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神炽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两秒过去了！
她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孙毅的脸颊，能感受到他皮肤散发出的温热气息。她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在静止空气中的弧度。
三秒过去了！
孙毅动了！
在这五秒的时停之中，他竟然得到了两秒的自由！他的右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地抬起！动作甚至带着一丝残影般的模糊！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在这死寂凝固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安歌前冲的身体猛地顿住，脸上狂热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柔软的唇瓣，结结实实地吻在了孙毅冰冷、带着药味和粗粝感的掌心之上！
时间暂停的效果如同破碎的玻璃般骤然消失！
嗡鸣的电视声、窗外隐约的车流声、水杯里热气重新升腾的细微声响瞬间涌入耳中！
孙毅的手掌依旧稳稳地挡在两人之间，他的手心清晰地印着安歌唇膏的淡粉色痕迹。
他缓缓抬起头，那银色的瞳孔不再有丝毫的茫然或躲避，而是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清晰地倒映着安歌脸上破碎的惊骇和受伤。
“安歌，”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不要越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安歌的心上，砸碎了她所有的幻想和伪装：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茶几边缘，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上面一个空玻璃杯摇晃着滚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
脸上那点潮红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琥珀色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错愕、难以置信、被背叛的愤怒、还有被彻底否定后撕心裂肺的痛楚！
“越界？”安歌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如同指甲刮过玻璃，“我越界？！”她猛地指向大门的方向，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仿佛要戳破空气，“那她呢？！孙清浅呢？！她亲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她越界？！她是你的妹妹！她比我更越界一万倍！！”
长久压抑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轰然爆发！
安歌的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但她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孙毅，眼神像受伤的、濒临疯狂的野兽。
“为什么？！孙毅哥哥！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控诉，“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是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是我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那个丁玲算什么？！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后来居上？！凭什么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而我！我做了那么多！在你眼里就永远只是个需要照顾的妹妹？！”
她越说越激动，一步步逼近孙毅，泪水混合着愤怒在她脸上肆意流淌：“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喜欢到心都要裂开了！喜欢到看到你对别人笑就想把她们都撕碎！喜欢到……喜欢到只要能留在你身边，让我变成魔鬼都无所谓！”
她猛地抓住孙毅挡在身前的那只手臂，指甲隔着衣服袖子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嘶哑而绝望，“我本来想等爸爸回来……等他帮我的……我本来可以忍的！可是孙清浅！都是她！她凭什么敢？！她凭什么可以那么肆无忌惮地亲你？！她逼我的！都是她逼我的！”
孙毅的手臂被抓得生疼，但他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情绪彻底崩溃的少女。
她的控诉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刺向他，也刺向她自己。他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那近乎毁灭的疯狂和痛苦，那是一种病态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执念。
“安歌…”孙毅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歉意，“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像是一桶冰水，兜头浇灭了安歌最后一丝燃烧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她抓着孙毅手臂的力道骤然松开，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沙发边缘滑坐在地毯上。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她破碎的声音从膝盖间闷闷地传出，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绝望，“我不要对不起…我只要你…我只想要你啊…”
孙毅沉默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少女，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听着她心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