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笔的红光在昏暗房间里微弱地亮着,像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固执地抵抗着沉沉压下的暮色。
米老头平板无波的声线从那个小小的金属方块里流泻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反复切割着凝滞的空气:“……洛伦兹力不做功,只改变带电粒子运动方向……注意左手定则判定方向……”
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钝针,扎进江见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里。
她蜷在书桌前的椅子里,校服外套胡乱搭在椅背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薄的棉质短袖。
六月初的夜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带着梧桐叶摩擦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嗡鸣,却吹不散她浑身透骨的寒意。
手指是冰的,掌心却黏腻地沁着一层冷汗,指尖神经质地捻着桌角那板白色小药片坚硬的塑料边沿,非处方安眠药,药片已经被抠掉大半,铝箔上留下一个个空瘪的凹坑。
白天物理课上的又一次穿越,像一场冰冷彻骨的溺水。
2025年的公寓依旧死寂空旷,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陈旧气息。
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亮着,那个名为《给十七岁的我》的文档终于不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然而,那整整一页密密麻麻、铺满屏幕的黑色句号,却比空白更让她心胆俱裂。
它们冰冷地排列着,像无数只沉默而空洞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她所有徒劳的挣扎和追问。
未来的自己……到底想起了什么?为什么只有句号?是彻底的绝望,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崩溃?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和一种濒临窒息的恐慌。
她不能放弃。
这是最后的机会,林予冬……明天,就是明天了。
“唔……”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带着灼烧般的隐痛,猛地将她从混乱的思绪里拽了出来。
是那几片刚刚被冷水硬生生送下去的药片在作祟。
她下意识地弓起身体,额头抵在冰凉的书桌边缘,冰凉的桌面触感短暂地缓解了额角血管突突跳动的胀痛。
不行,必须睡着。
只有睡着,才有可能再次推开那扇通往未来的门,才有可能抓住那页句号背后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微弱的线索。
她摸索着抓过那个小小的录音笔,米老头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指尖用力,将播放模式调到了循环播放。
她完全没把握这样能回到未来,但是让她就这么度过最后不到十二小时,然后眼睁睁看着林予冬去死,她做不到。
她要试试,哪怕再次从未来无功而返,至少此刻她不甘心。
那枯燥乏味的电磁场分析、左手定则的应用,瞬间变成了一个单调而顽固的背景音,执着地填充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关掉了台灯,房间里最后一点光源熄灭,只有录音笔上那点微弱的红光,在浓稠的黑暗里,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固执地亮着,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轮廓。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床边,几乎是摔进被褥里。
黑暗中,米老头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每一个物理定律都变成了催眠的咒语,又像沉重的枷锁,反复敲打着意识深处那道摇摇欲坠的门。
安眠药的效力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从四肢百骸缓缓漫上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沉重感。
意识在药力与强撑的意志间艰难地撕扯、拉锯,每一次眼皮沉重地合上,又被巨大的恐惧猛地拽回。
林予冬在货车阴影下模糊的身影,报纸上那团刺目的马赛克,还有监控截图左下角那个穿着深色衣服、孤独伫立的自己……无数混乱而冰冷的画面碎片在黑暗的视野里疯狂闪现、冲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眩晕感终于如同温柔却无法抗拒的潮水,温柔又霸道地漫过了意识最后的堤坝……
她回来了。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深海里艰难地浮出水面。
首先感受到的,是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微弱的掀动都带来撕裂般的涩痛。
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只能勉强从肿胀的眼皮缝隙里,捕捉到一片模糊的、熟悉又陌生的米白色天花板吊顶——2025年。
紧接着,是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剧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粗糙的砂砾,牵扯着整个脖颈的肌肉都隐隐作痛。
身体沉重得像被无数湿透的棉被紧紧裹住、深埋,每一个关节都灌满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睡衣,冰凉的布料紧紧地黏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湿冷粘腻感,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她……刚刚哭过?而且哭得歇斯底里。
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触感滑过江见夏疲惫不堪的神经。
这具身体残留的感觉如此清晰——喉咙的灼痛、眼皮的肿胀、浑身被冷汗浸透的虚脱感,还有心脏深处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剧烈抽痛后的余韵。
27岁的自己,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了一场山崩地裂般的崩溃。
江见夏顾不上理会身体强烈的不适和那种被掏空般的虚弱感。
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所有的混沌——文档!那个文档!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撑起身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从床上滚落下来,踉跄着扑向书桌。
膝盖在桌角狠狠磕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但她不管不顾,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猛地掀开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文档的最顶端,是几行她上次离开时留下的、充满绝望的质问。
而此刻,在那些文字下方,赫然多出了新的内容。
第一行,密密麻麻,写满了整整一行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重复到令人窒息的三个字,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江见夏的眼底!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脊椎,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喉咙撕裂般的痛楚让她蜷缩起来。
她强忍着不适,手指颤抖地滚动鼠标滚轮。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总是这样搞砸一切,真的对不起。但是我还是决定写下来,当做我自己的赎罪。
粼粼,如果……如果你还能看到这些,如果还来得及……】
文字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文档的格式和语气陡然转变,变成了赤裸裸的、像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喃喃低语:
【十年前的明天,高考前三天。
那个清晨,天刚蒙蒙亮,路灯还没熄。我妈开车送我。
快到学校那个十字路口了,我妈突然想起来,一份今天必须交的文件在家里玄关的鞋柜上了。
她急得不行,说送我去学校折头去拿上班肯定迟到。】
【那个路口,离学校大门其实也就一公里不到了。
我妈就把车停在路口前面一点,靠边,让我自己走过去。
她说路上有灯,天也快亮了,小心点没事的。我就下车了,跟她挥手说再见。】
【我背着书包往前走,心里其实有点慌,怕迟到。
米老头那天早上要搞物理小测,我上次考得就不好,要是再迟到……他肯定没好脸色。
走了没多远,就是那个十字路口。
红绿灯是坏的,黑着。
我走到路口,就看见一辆好大的蓝色货车,歪歪扭扭地停在靠边的地方,车尾灯一闪一闪的。】
【车旁边……旁边地上……阴影里……好像躺着个人。
灯光太暗了,我看不清,但地上……地上有好大一滩黑乎乎的东西……空气里有股味道……铁锈混着什么东西的腥味……是血。】
【我吓得腿都软了,站在斑马线边上,动不了。
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都让我按亮了。
我想打120,手指头放在拨号键上,就是按不下去。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快打啊!救人要紧!另一个声音更大:打了120,等车来,问情况,再等救护车……这一套下来,物理测验肯定赶不上了!米老头会怎么说?会怎么看我?他本来就觉得我物理差……】
【我眼睛控制不住地往那边瞟。
太暗了,除了那滩蔓延开的黑色,和货车上闪烁的红光,什么都看不清。
那个司机呢?他停在这里,他应该会叫救护车吧?我要是再打一个,会不会是多余的?会不会反而添乱?】
【就这么犹豫着,大概……也就两三分钟?可能更短?但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冷风吹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最后……最后我还是把手机揣回兜里,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尖前面那一小块地面,用最快的速度,几乎是跑着,从那个路口……从那个躺着的人旁边……跑过去了。
我不敢看,一眼都不敢再看。
我拼命对自己说,司机在的,司机会处理的……】
【等我气喘吁吁跑到学校,冲进教室,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物理测验还没开始,但米老头已经在讲台上发卷子了。
我坐下来,手还在抖,卷子上的字都是花的。
好不容易熬到小测结束,交卷的时候,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想找程橙,跟她说说刚才的事。
刚走出教室,就看到程橙从走廊那头过来,脸色特别难看,白得像纸。
她看见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把我拉到楼梯拐角没什么人的地方,声音都是飘的:“夏夏……跟你说个事,你……你别太难过了……”】
【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吐出来:“就是……七班那个……叫林予冬的……你之前提过的那个……他……他今天早上……出车祸……没了。”】
【轰——】
【我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全是白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林予冬……车祸……十字路口……那个躺着的人……那片黑色……那个味道……】
【我一把抓住程橙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她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哪……哪个路口?怎么回事?!”】
【程橙被我吓到了,赶紧摇头:“我、我也不太清楚啊!就听说是……是南门那个十字路口……被大货车撞了……哎呀你别这样,也许我听错了呢!”她看我脸色瞬间惨白得像鬼,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吓得赶紧摆手。】
【后面几天怎么过的,我都记不清了。
像行尸走肉,书看不进去,觉也睡不着。
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那个路口,那滩黑色,程橙那句“没了”。
直到高考结束,最后一门考完,走出考场,人潮汹涌。我麻木地跟着人流往外走,前面有两个十班的女生,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我耳朵里。】
【一个说:“唉,真没想到,七班那个林予冬,就这么没了……太可惜了,听说长得超帅的。”】
【另一个压低声音,带着点知道内情的唏嘘:“可不是嘛!我听我小姨夫说的,他在交警队。那天早上南门十字路口红绿灯坏了!两边其实都没闯红灯,正常开。结果错车的时候,那大货车后面,有个特别长的金属挂钩突出来!林予冬的书包带子,就那么巧,被那钩子挂了个正着!”】
【“啊?!”第一个女生惊呼。】
【“可不是嘛!货车司机估计也没察觉,或者车身太长盲区太大,直接就给拖出去了!拖了十几二十米才停下!那司机是个胆子小的,一看闯大祸了,吓得魂都没了,车都没锁,直接丢下就跑路了!”】
【“天呐……那……那林予冬……”】
【“唉,这才是最冤的!我小姨夫说,看了尸检报告的,其实撞那一下和拖行,没当场要命!是失血过多,内脏出血……拖的时间太长了!从出事到后来有别的车路过发现报警,再等救护车过去……至少半个多小时!要是当时就有人发现,立刻叫救护车,说不定……说不定就能救回来……”】
【“天!那地方早上没人路过吗?”】
【“邪了门了!那天早上那个点,偏偏就没人从那儿过!你说巧不巧?真是命啊……那么好的一个人,听说在学校人缘特别好……”】
【后面她们还说了什么,林予冬会不会当明星之类的,我都听不见了。】
【“那天早上那个点,偏偏就没人从那儿过……”】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张着嘴,拼命想吸气,却一丝空气也吸不进来!胸腔里炸开撕裂般的剧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根骨头缝都在尖叫!】
【不是没有人经过……】
【是我。】
【我从那里经过了。】
【巨大的眩晕和窒息感灭顶而来,眼前彻底黑了。我死死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指甲在粗糙的墙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才勉强没有瘫倒下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后来,他下葬之后我去过他的墓。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和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站在冰冷的墓碑前,看着照片上那个眉眼干净、笑容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少年,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好像都在那一天流干了。
我对着那方小小的石碑,嘴唇翕动了无数次,却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嘶吼、尖叫、泣血……】
【回去我就倒下了,高烧不退,浑浑噩噩,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髓,被碾碎了魂魄,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躯壳。
病得最糊涂的时候,眼前全是那个昏暗路口闪烁的车尾灯,那片粘稠的、不断扩大的黑色,还有程橙那张惨白的脸……】
【或许是因为太痛苦了,痛苦到灵魂都无法承受,大脑启动了保护机制。
我彻底忘记了那个清晨,忘记了那个路口,忘记了那致命的几分钟犹豫。
连同那个叫林予冬的少年,一起被深深埋葬,埋葬在记忆最黑暗、最荒芜的废墟之下,不见天日。】
文字在这里停顿了很长一段空白,像濒死者艰难的喘息。
江见夏死死盯着屏幕,泪水早已决堤,汹涌地冲刷着她苍白冰冷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在键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滚动鼠标。
新的段落出现了,字里行间浸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哀:
【粼粼
请原谅我人生唯一的一次不善良,我知道人做了错事会遭报应,可我没想过报应会来的那么快,那么重,重到我再也无法面对这个世界。
我曾预想过,若是能再见到他,我最想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这个答案在我心里千回百转了几万遍,我发现它并不是喜欢你,也不是好久不见,甚至不是你
我是江见夏,而是
对不起
对不起因为我的懦弱让你孤独地死在那个清晨
对不起我不善良地逃离了事故现场
可我竟然要走过如此冗长的一生,才有机会去对他说这一句对不起】
冰冷的绝望几乎将江见夏溺毙。
她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
原来她不是命运的旁观者,她是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是那个亲手关上地狱之门的人!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文档还在继续,字迹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希冀:
【后来……大概是我出院后半年多吧。
程橙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市郊有座很老的道观,求什么特别灵验。
她看我整天死气沉沉,像丢了魂,硬拉着我去散心。
其实那时候,关于那个清晨,关于林予冬,我的记忆已经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无名的悲伤和空洞感,像心口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站在那个香烟缭绕、光线昏暗的大殿里,听着程橙虔诚地跪拜祈祷,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站着。
可当我也跪下去,双手合十,看着神龛里模糊不清的神像时,几乎是完全下意识的,一个念头、一个祈愿,就那么清晰地、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希望林予冬……还能活着。无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这个念头清晰得让我自己都心惊。仿佛它一直蛰伏在那里,只等一个契机破土而出。】
【说来也怪,从道观回来没多久,我就开始走背运。小病小痛不断,感冒发烧成了家常便饭,身体莫名地虚弱下去,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一点点抽走我的生命力。去医院查,也查不出什么具体的器质性病变,医生只说可能是免疫力低下,压力过大。
因为很多因素,心理疾病也越来越严重。
但那种精力被无形抽空的虚弱感,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直到……直到你来了,粼粼。
17岁的你,带着改变一切的决心,跨越时空来到这里。
我才恍然明白过来。也许……也许那个在神前卑微的祈愿,并非石沉大海。
也许它真的被什么存在听见了。它应允了我的请求,却要收取昂贵的代价——我的健康,我的活力,甚至……我的未来?】
【而你,就是那个代价换来的、唯一的可能性。】
【我看到了你的挣扎,你的痛苦,你一遍遍徒劳地追问。
你比我勇敢太多,你一直在试图改变,试图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哪怕希望渺茫,你也没有像我当年一样,因为恐惧而背过身去。】
【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一次重来的机会。
我不奢求任何爱意,只求一个赎罪。】
文档,停在了这里。
光标在最后一个句号后面无声地闪烁,像一只疲惫到极点、终于阖上的眼睛。